“阿鬆頭,我們是兄弟,不是外人,你能不能給我交個底,你這次帶了多少錢回來?”黃槐說。
黃鬆抬頭看到黃槐一臉認真的樣子,似乎想了一下,說:“三十大洋。”
“哦,三十大洋?不少啊,你在外麵做什麼?賺了這麼多。”黃槐說。
“我什麼都幹過,重活髒活,隻要能賺錢的活,我都幹過。”黃鬆淡淡地說,“三十大洋是不少,可是建一座土樓是遠遠不夠的。”
“那等攢夠了再建吧,我說老哥,這三十大洋,不如先拿來娶媳婦……”黃槐說。
“你又來了,你就惦記著娶媳婦。”黃鬆說,“不建成土樓,我是絕對不娶媳婦的。”
“你不娶就不娶,還要連累我們跟你一起打光棍啊?”
“你和阿柏頭能找到媳婦就娶,我不會阻礙你們。”
“老哥,你是老大,說得輕巧啊,不會阻礙?你得拿出錢來幫我們才對!”
“行,土樓建成了,我還有多少錢全給你們娶媳婦好了。”
黃槐歎了一聲,說:“等你建成土樓,那我們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黃鬆沒接上話頭,抬腳走出了草輪子,向複興樓走去。他的腳步均勻有力,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幹練,黃槐看著他的背影,想不明白他怎麼為土樓迷狂得這般如癡如醉。
複興樓門口有人或站或坐,遠遠看見黃鬆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全都把眼光瞪大了,這不是離家出走的黃鬆嗎?現在又回來了啊?大家的眼光一起落在他手上的被包卷,那癟癟的包袱裏最多兩件換洗的衣服。大家又一起向他的腰身看去,回鄉的人習慣把財寶綁在腰間,但黃鬆的腰間並沒什麼異樣,他行走自如,腳底生風,颯颯颯就走到了複興樓門前。
“阿鬆頭回來啦,阿鬆頭回來啦!”有人大喊起來。
黃鬆跨進石門檻,一眼看見三伯黃世金坐在樓門廳,就喊了一聲“三伯”,黃世金起身走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說:“哎呀,真是你啊,你回來了。”
一夥人立即包圍了黃鬆,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黃家坳人對出走而又還鄉的人總是包容的、大度的,盡管問話多是打聽賺了多少錢之類,也是帶著關心。有人從後麵擠上前,說:“阿鬆頭,回來了,要不要續建土樓啊?”
黃鬆一看是黃浦,所有的問話都讓他感受到一種溫情,但這句話最得他的歡心,他洪亮地說:“當然,明天就開工!”
“這就好,隻要你繼續建下去,我就有希望住上土樓了。”黃浦說。
“放心,天助樓一定會建成。”黃鬆拍了一下黃浦的肩膀。
黃槐有氣無力地跨進石門檻,帶著譏諷說:“午飯還沒吃飽,說話也這麼大聲。”
黃鬆向自家灶間走去,一路上跟灶間裏吃飯的人打著招呼,一間間地打過去。黃素早已聽到動靜,走出灶間,在門口迎接。
“我肚子餓了,還有飯吃沒有?”黃鬆說。
“有有有,桶裏的飯夠你吃,不夠還有地瓜呢。”黃素說。
黃鬆一頭闖進灶間,把手上的布包往牆角一丟,掀起鍋蓋先拿了一條地瓜把嘴巴塞滿,然後從壁櫥取了碗就裝了一碗米飯,坐在桌前大口地吃起來。黃槐也進來了,嘀咕著說那碗豬蹄麵被黃鬆吃了一半,不然他也不會餓,他看到桌上隻有一樣鹹菜,想了想還是裝了一碗飯。
“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家裏沒什麼菜。”黃素說,“我給你煎幾個蛋。”
黃鬆大口吃著飯,等黃素煎好兩隻荷包蛋,他已經吃飽了。黃槐聽說要煎蛋,放慢了吃飯速度,黃素端上香噴噴的煎蛋時,他的筷子及時地撲了上去。
黃素告訴黃鬆,黃世郎做了爺爺了,黃蓮和貨郎黑皮一起跑到台灣了,黃虎成家了,黃鶯出嫁了……黃鬆心不在焉地哦了幾聲,起身說:“我去江坑找定水師……”
“哥,你應該先去看看郎伯,恭賀他當了爺爺,這樣人家才不會說你不懂禮節。”黃素提醒說。
黃鬆愣了一下,心裏並不是很情願,但想到現在要續建土樓,確實有必要和他進一步緩和關係,便點了點頭,說:“好吧。”
黃素知道黃鬆回來什麼也沒買,特地交代說:“你別空著手,給他孫子包個紅包吧。”
黃鬆咬咬牙,心想包就包了。黃素從壁櫥裏取出一小塊紅紙,黃鬆狠心摸出一個五角錢的銅板,包成了一隻紅包,便推開腰門,往黃世郎家的灶間走去。
黃世郎不在灶間,裏麵隻有一個女子從鍋裏舀出豬菜,倒在一隻木桶裏。黃鬆一看很麵熟,原來是林坑的林玉華,她正式過門了,神情顯得有點遲鈍,看著黃鬆看了一會兒,似乎還沒認出他來。
“郎伯呢?郎伯吃過飯了吧?”黃鬆站在門口說。
林玉華不吭聲,挑起兩隻豬食桶走出灶間。黃鬆避到一邊,一隻桶從他膝蓋上擦了過去。看著林玉華走去的背影,那腰胯的扭動之間似乎還透著一種反感,黃鬆想,幾年前的事她還記著仇不成?他也沒多想,就走上樓梯,剛剛走到四樓的樓梯口,就看見黃世郎抱著繈褓中的嬰兒,一邊哄著一邊在廊道上走著,那動作神情完全就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
“郎伯。”黃鬆叫了一聲。
黃世郎抬頭一看是黃鬆,說:“你又回來了。”
“郎伯,恭喜你呀,當了爺爺,天天有孫子抱了。”黃鬆走上前,看了一眼繈褓中似睡非睡的嬰兒,掏出紅包放在他的繈褓裏,“讓他好養好帶,快快長大。”
黃世郎看了一眼那紅包,沒說什麼。
“郎伯,我……”黃鬆支吾著,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你這次回來,要續建土樓?”黃世郎沉著臉問。
“嗯,續建,一定要建成。”黃鬆點點頭說。
“阿鬆頭啊,真不知道怎麼說你,你一條道走到黑啊。”黃世郎說。
“郎伯,我、我在祖宗神位前發過誓的……”
“這次你又帶了多少錢回來?”
“郎伯,錢是不多,最主要的是我有信心……”
“信心?”黃世郎冷笑了兩聲,“阿鬆頭,我建議你還是把錢捐給江夏堂,讓族裏統籌安排……”
“這不行。”黃鬆立即打斷他的話,“族裏人多嘴雜,什麼時候才能定下來建土樓?”
“你是覺得你個人比整個江夏堂還能幹了?”
“這不是,我沒這麼覺得,我是江夏堂的子孫,土樓建成了也是江夏堂的一份功績。”
黃世郎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扭頭向前麵走去。
這似乎是黃鬆意料到的情形,他也沒再說什麼,愣愣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下了樓梯。
走到一樓廊道上,黃鬆的眼睛突然一亮,樓門廳急匆匆走進來的人不正是江定水嗎?他正想到江坑去找他呢,他倒找上門來啦。走進複興樓的江定水也發現了天井這頭的黃鬆,兩個人隔著天井,異口同聲地叫起了對方:
“定水師!”
“阿鬆頭!”
兩個人衝下天井,向對方跑去。
“阿鬆頭,你回來了啊,我在博平圩聽人說,就直接跑過來了。”
“是啊是啊,定水師,我正想去找你呢。”
兩人在天井中間激動地相遇了,江定水伸出兩手插進黃鬆的胳膊裏,把他往上托起來搖了一下,說:“小子,你終於回來了。”
黃鬆嘿嘿笑著,說:“你和我姐過得還好吧?”
“很好,很好,”江定水把黃鬆放到地上,樂得合不攏嘴。
“這就好,定水師,這回可要看你的了。”黃鬆說。
“沒問題,沒問題。”江定水說,“剛才經過那樓址,我看到地基坑都長草了,不過我尋思,你一回來肯定就要大幹一場。”
“你也知道,我在外麵受苦受難,都是為了這土樓。”黃鬆說,“定水師,陷落的地基怎麼處理?我在外麵也尋訪了一些工匠,下麵用鬆木紮成木筏式,這是可行的。”
“是啊,隻不過要用很多木料,造價貴了許多。”江定水說。
“用多少木料,這倒不要緊,”黃鬆說,“這塊地是我父親親自選的,他說這塊地很發人呢。”
兩人邊說邊出了複興樓,手比劃著,肩膀不時碰一下,卿卿我我似的,往小竹溪邊走去。
走到了茅草飄動的草輪子前,黃鬆和江定水的眼光掃了一圈,心裏都有一種感慨。兩個人前後腳跳下地基坑,用手拔著茅草,把石塊上的土用腳推開之後,那青藍中夾雜土鏽的石塊又露了出來。
“其實,用鬆木墊牆基的辦法,以前人都用過了。”江定水蹲下身子,用手撥開了石塊的所有積土,“用鬆木一橫一豎交叉擺放三層,這鬆木至少要海碗那麼粗,形成木筏式的牆基,在牆基上再砌土牆腳,這樣肯定就行了,上麵再大的重荷牆基也能承受。”
“嗯,我在外麵聽到一些工匠也是這麼說的,月港有座老房子建在水邊,現在還能在水下摸到鬆木墊的牆基。”黃鬆說。
“沒錯啊,阿鬆頭,可這至少得用三百根粗大的鬆木啊。”江定水直起身說。
“三百根就三百根,隻要土樓能建起來。”黃鬆說。
“我家裏有三五十根鬆木,明後天我找個車全拉過來給你用。”江定水說。
“感謝啊,定水師。”黃鬆心裏熱乎乎的。
“你對我那麼仁義,我自然要竭盡全力幫助你,幾根木頭就別提了。”江定水說。
兩個人又一邊說著建土樓的事,一邊走到複興樓門口,江定水要回江坑了,他對黃鬆說:“我今天是趕圩,一聽說你回來,什麼也沒買就跑過來,等下回家要被你老姐罵了。你放心,我明天就搬過來。”
“好,你和我姐一起過來。”黃鬆說。
兩人告別後,黃鬆走進土樓裏扛了一把鋤頭,來到長滿茅草的地基坑,開始鋤草。草是從落在石塊上的積土裏長出來的,根係並不深,所以鋤起來不大費力。有時鋤頭不好到達的地方,黃鬆就直接用手拔起草來,扔到地麵上。
太陽快落山時,黃鬆差不多鋤掉了一大半的雜草。這時黃浦也扛著鋤頭來了,從另一頭下了地基坑,嚓嚓嚓地鋤起草。
鋤倒的草像屍體一樣不斷被扔上來,躺滿了地麵。兩個人慢慢合圍,最後兩把鋤頭當地碰在一起,孩童似的又故意碰了一聲,兩個人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明天就可以正式動工了。”黃鬆說。
41
家裏所有的碗口大小的鬆木,從二樓禾倉、三四樓臥室搬了下來,全放在天井的陽光裏,這些曬著日頭的不同年代儲存的鬆木,在陽光裏暖暖地哈著氣,散發出一股久遠的氣息。
黃鬆用腳踢著鬆木們,像是一個個點名似的,有時彎下腰,用手剝下一塊皮,就像給老朋友捋一下頭發。望著躺在地上的鬆木,黃鬆有一種巡視檢閱的感覺,它們就像準備出征的勇士,黃鬆想,我的天助樓就靠你們了。
五叔公黃長壽扶著門框走出灶間,向黃鬆招了招手。黃鬆便走過去,黃長壽癟著嘴說:“阿鬆頭,我床鋪底下有幾根鬆木,你上去搬,全給你了。”
“這個、五叔公,你自己要用吧?”
“我壽庭(棺材)都做好了,還用什麼用?”
黃鬆走到黃長壽麵前,說:“五叔公,到時我給你分一間房。”
黃長壽笑嗬嗬的,上下僅存的兩顆牙也笑得要掉了一樣。
黃鬆走進四樓黃長壽的臥室,床底下黑糊糊一堆,伸手一抓就是厚厚的蜘蛛網,他用力拖出了一根木頭,一看是放了多年的幹透的鬆木,心裏像是得了一筆橫財似的高興。
這些曬過日頭的鬆木,黃鬆一肩扛起一根,長長的鬆木在肩膀上輕輕蕩著。他心裏充滿著一種莊重和肅氣,腳步便顯得特別沉著,走出複興樓,向天助樓的地基坑走去。
把天井的鬆木全扛到樓址不久,那邊山路上傳來一陣咕嚕聲,黃鬆扭頭一看,原來是江定水拉著一輛裝滿鬆木的板車來了,正是微微下坡的路段,江定水兩手扶著車把小跑著,車鬥的鬆木上坐著鍾五妹,享受一般地晃著身子。
“嗬!”黃鬆喊了一聲。
江定水看到了黃鬆,興奮地邁開步子,手上拉的板車便咚咚咚地快了起來,像撒開蹄猛跑的野馬,坐在鬆木上的鍾五妹又刺激又害怕地尖叫起來,叫聲裏卻透著一種亢奮和得意。
黃鬆看著江定水拉著板車跑下來,剛開始是帶著炫耀似的滿臉通紅,但黃鬆很快感覺江定水脊梁骨發冷了,因為他的腳步刹不住,臉色都轉青了。坐在高高鬆木上的鍾五妹更是嚇得抱緊了鬆木。
“慢、慢點……”黃鬆大跨步衝上去,眼疾手快地抓住一邊的車把,嘴裏哈著氣,像對脫韁的奔馬好言相勸一樣,和江定水一起拉住車把,兩個人四隻腳在地麵上擦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這才把板車停穩了。
江定水額上驚出了一片冷汗,扭頭看車鬥上的鍾五妹說:“你、沒事吧?”
“都是你,讓我坐到上麵過什麼癮,要不是我老弟,今天我們有好看的了。”鍾五妹撫著胸口說,從鬆木上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