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水師,看不出你還像兒童一樣好玩,越活越年輕啊。”黃鬆說著嗬嗬笑了起來,笑得江定水也不得不跟著笑了幾聲。黃鬆知道他心裏還像敲小鼓一樣咚咚咚跳個不停。
鍾五妹嗔怪地瞟了江定水一眼,說:“還不跟我老弟道謝一下?”
黃鬆說:“自己人就不用行生份禮了。”他換了話題對江定水說,“定水師,你這車鬆木都這麼粗大,地基沒問題了。”
江定水從車上搬下工具箱,說:“幹活吧。”
黃鬆抬頭看了看洋高尖上的日頭。黃柏用鋤頭柄挑著一隻竹籃來了,放下籃子,取出裏麵的香燭、鞭炮和一隻縛住雙腳的雞姑娘。
重新開工,簡單的儀式還是必要的。鍾五妹自覺地回避了,到複興樓幫黃素做飯去。黃鬆和江定水分別點了香燭,把雞的脖子擰斷,滴了幾滴血在吉符上,蠟燭豎起來,手上握了一把香。黃鬆跪下來拜了拜祖先、天公和土地,心裏隻有一句話:保佑我吧——保佑我順利建成天助樓。江定水則專門拜了魯班爺、呂洞賓、楊筠公和其他各路神仙。
放過鞭炮,黃鬆和江定水就開始幹活了。他們跳下塌陷的大腳坑,拉著皮尺丈量了坑道的寬度,選了幾處丈量之後,發現寬度相差無幾,這地基坑挖得還是比較均勻的。江定水心中有數,走到地麵上,支起木架子,用鋸子把鬆木鋸成地基坑那麼寬的長度,黃鬆和黃柏搬起鋸好的鬆木放到坑道裏。
拉鋸聲嘰咕嘰咕的像鬆鼠歡叫著,帶著一種明快的節奏。黃鬆黃柏兄弟的腳步無意中踩上了節奏,來來回回,就像在樂曲伴奏下的起舞。
黃鬆告訴黃柏,豎的鋪一層,橫的鋪一層,放橫的鬆木就不用鋸了。江定水鋸的鬆木趕不上他們抬,他們就抬起未鋸的鬆木扔到坑道裏,乒乒乓乓,鬆木撞擊發出堅硬的聲響,像是江定水鋸曲中激越的鼓點。
“這大腳坑好像吃木頭的大嘴,你一扔下去它就吃掉了,什麼時節能填滿啊?”黃柏對黃鬆說。
黃鬆看著深穀一樣的地基坑,眉頭也擰緊了,但他還是對黃柏笑了一下,說:“總能填滿它。”
江定水放下手中的鋸子,直起身歇了口氣,走到坑道邊看了看,說:“鬆木相疊的地方,我看要用竹片紮緊,這樣更牢固一些。”
黃鬆下到坑道裏,豎的鋪放了十幾根鋸好的鬆木,每根間隔兩隻拳頭那麼遠,然後在上麵橫放幾根鬆木,整個人站了上去,受力的鬆木往下壓著,絲毫也沒有移動。他抬起頭對江定水說:“你看,這需要嗎?”
“你現在一豎一橫才疊一層,最後要疊三層呢,受力時鬆木之間可能滑動,要紮上竹片以防萬一。”江定水說。
黃鬆點點頭說:“我明白了,要用細竹片,用水煮過,又韌又硬。”
午飯後,多了黃槐、黃浦等五個人來幫忙,地麵上的鬆木全部用光了,一豎一橫差不多鋪設了一層。這也就是說,還需要兩倍數量的鬆木。
“這大嘴啊,吃了這麼多鬆木。”黃柏指著地基坑說。
黃鬆盯了他一眼,心裏正愁著鬆木,他的話聽來就覺得很刺耳。黃浦走了過來,說:“阿鬆頭,我家鬆木積了一些,可是大水都衝走了,後來才撿了幾根回來。”
“有一根是一根。”黃鬆說。
黃浦對其他幾個人說:“阿鬆頭建這土樓,我們都是有份的,大家有木料都要捐出來。”眾人附和著讚同,黃鬆聽了心裏寬慰了許多。本來,預算裏就要采購木料的,單單墊牆基就需要大量的鬆木,而自己建這土樓,在族裏得不到黃世郎族長的支持,出來響應的人少之又少,他一直不敢指望能獲得多少捐獻,反正先憑自己的力量,慢慢把土樓建起來,族人自然會慢慢發現他的真心,會受到感動跑過來幫忙。
吃過晚飯,黃鬆走出灶間,走到樓門廳時,有人問他:“阿鬆頭,你當真要在那爛地上建土樓?”黃鬆正色地說:“那地下麵是爛了一點,但那是塊風水寶地。”又有一個人問:“你建得起土樓?你這次賺了多少錢回來?”黃鬆說:“錢不是很多,主要是我有信心。”
“信心?信心是什麼東西呀?”樓門廳的人全都笑了起來。
黃鬆覺得這個問題跟他們說不明白,似乎也不值得說,他隻有用行動才能證明,有朝一日,土樓建成了,大家就不得不相信他了。
出了複興樓,黃鬆向山坡上的茅棚屋走去。依山勢而建的茅棚屋,高低錯落雜亂無章的房屋漏出微弱的燈光,像螢火蟲一閃一閃。黃鬆走進第一間房屋,主人睜大眼睛辨認出黃鬆,說了聲“好罕啊”,黃鬆說:“天助樓今天開工續建了,你知道吧?”
“你真能建成土樓,我不信。”那人背過身去。
“你為什麼不信呢?”黃鬆突然很有耐心地問。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一個人怎麼建得起一座土樓?”那人又轉過臉來,滿臉在黑暗中閃著疑惑。
“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以後就從我黃鬆開始有可能了。”黃鬆說。
黃鬆說得過於拗口,使對方越發迷茫。他發呆的眼光拉直了。黃鬆說:“反正,你等著瞧吧。”黃鬆輕輕地說著,心裏卻是很用力,因為這正是他一向的態度。
剛剛走到黃浦家的茅棚屋門口,黃浦一手就把黃鬆拉進門,帶著他走到角落裏,用腳踢著地上的木頭說:“你看,就這些,我全捐出來。”
黃鬆看到地上一堆黑糊糊的東西,具體的粗細長短也看不清,還是很感動地拍了一下黃浦的肩膀說:“感謝你啊。”
“你跟我說實話,阿鬆頭,這土樓多久能建成?”黃浦說。
黃鬆想了想,說:“你也知道,很多土樓曆經好幾代人才建起來的,但我發誓這天助樓一定要在我手上建成。”
“要是在你手上能建成,那我還有機會住它幾年。”黃浦笑了一笑,眼光在昏暗中閃了一下。
“不建成天助樓,我不結婚成家。”黃鬆的手從黃浦肩膀上收回來,兩手握成拳頭碰了碰。
“你就是一根筋,你能做成事,我相信。”黃浦說。
42
五天後,第一道工序完成了,用鬆木墊牆基,那一豎一橫紮成木筏式的鬆木,像磐石一樣鎮在地基坑裏。黃鬆在上麵來回走了幾趟,用腳使勁地跺著,再怎麼跺也是紋絲不動,他知道這些鬆木將要承受的可是幾千倍甚至上萬倍於自己的重量,那時也能是紋絲不動嗎?黃鬆相信是這樣的,內心也在暗暗地祈禱著。
原來預計要用三百根鬆木,結果用了將近四百根。黃鬆毫不猶豫地告訴江定水,隻要穩固,該用多少就多少,絕不能省這個錢。除了黃浦等人陸續捐出近一百根鬆木,另外二百根鬆木有的是借來的,有的是賒來的,還有的是買來的。
江定水轉頭看了一下黃鬆,隨即把頭扭開,黃鬆的表情和目光過於深沉,他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此時的黃鬆也是沉默無言,在鬆木上走著走著,停下來,跺幾下腳,又繼續走。他心裏充滿著一種說不出的複雜的感情,要是“大腳坑”不塌陷,現在能夯到第幾層呢?現在從頭再來,時間延宕了,又多花了錢,也許這是要考驗我呢,祖先在天上看著,他們要看看我有沒有信心和毅力。說實在的,黃鬆第二次離家在外頭漂泊的時候,也有過放棄的念頭,但似乎隻是一閃念,立即不斷地使勁地掐著自己手上的肉,讓自己在疼痛中罵著自己,不行,不行,要是放棄你就不是黃氏子孫,你就不是人!黃鬆慶幸牆基成功地墊了起來,這也是自己成功地經受住了考驗。
晚上吃飯時,江定水發現桌上多了一碗紅燒豬蹄肉,黃鬆從外麵走進來,說:“晚上喝兩碗慶祝一下。”
鮮紅的米酒倒在碗裏,映著兩個男人的臉。江定水端起碗,朝黃鬆手中的碗碰了一下,說:“是要慶祝你一下。”
黃鬆把碗裏的酒一飲而盡,說:“定水師,你辛苦了。晚上你可以回家去一趟,我老姐把你的耳朵都念紅了。”
江定水放下碗,摸了摸發紅的耳朵,說:“我這是喝紅的……”
黃鬆笑了起來,他不說話了,什麼都明白一樣地保持著微笑。
吃過晚飯,江定水也不用收拾行裝(幾天幹活換下來的衣服黃素幫他洗了),空著手走回江坑。鍾五妹在家裏等著他呢,他一邊對黃鬆說明天早早回來,身影倏地就沒入了夜色中。
人家回去看老婆,自己沒有老婆可看,黃鬆轉身進了土樓,到天井的水井邊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臉,又洗了洗腳,就上樓準備睡覺了。
月亮剛剛升上來不久,從複興樓的屋頂望出去,像個橢圓形的盤子,原地不動地轉著。月光下的土樓,各種喧嘩也顯得輕柔了許多。大人喊孩子洗澡、小兒啼哭、後生子吵嘴……總是相似的聲響。黃鬆走到三樓,聽到一陣壓抑的哭泣,開頭他以為是某種幻覺,但耳朵裏實實在在飄蕩著這若斷若續的聲音。他循聲走去,發現走到了黃虎的臥室門前。黃虎動不動就對老婆又打又罵,他多少也是聽說過的,但這畢竟是人家的私事,他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倒頭便睡。
半夜裏,黃鬆起床撒尿,又聽到黃虎臥室裏傳來嚶嚶嗡嗡的哭泣,像孤獨無助的小貓一樣哭得不停。此時的土樓萬籟俱寂,黃鬆想肯定有許多耳朵被這哭泣聲驚醒了,但沒人願意走出來,他要是走出來,壓根沒什麼名目,甚至有多管閑事的嫌疑,想想還是忍下了。
第二天,黃鬆早早起了床,走到一樓廊道上,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林玉華從天井的水井裏打起水,提著兩桶水向廊道上走來。黃鬆眼光瞄了一眼,看到她低眉順眼,兩隻眼睛紅紅地腫起。這應該就是半夜挨打而哭泣的結果了。黃鬆知道林玉華對自己並沒什麼好感,他也不想自討沒趣,轉身就要往自家灶間走去,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林玉華提水走上台階時一腳踩空,手上兩桶水摔在地上,一隻水桶都破開了,她整個人往前趴下,幸好一隻手撐到地上,才沒有摔成嘴啃地。黃鬆想也沒想,就大步走過去,從地上雙手扶起林玉華。
林玉華站起身,一看扶她的人是黃鬆,立即甩開他的手,好像他的手是毒蛇一樣。
黃鬆也沒說什麼,轉身便走。
黃虎正好從樓梯口走下來,看見了麵前的一幕,氣衝衝地走到林玉華麵前,罵道:“笨女人,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女人,平路也能摔倒,你幹脆摔死在這裏好了。”林玉華一聲不哼地彎腰收拾那隻桶箍散開的水桶,黃虎似乎餘興未盡地衝著黃鬆的背影罵了一聲:“你逞什麼能?趁機吃豆腐啊?”
黃鬆愣了一下,還是克製住自己,走進了灶間裏。
黃鬆吃過了早飯,黃槐黃柏才前後腳進了灶間,不是嗬欠連天,就是一直揉著眼睛,他們這種萎靡不振的樣子,他心裏很看不慣。黃鬆說:“今天去撿石塊,上麵要砌‘小腳’用的。”
“老哥,今天我沒空去了。”黃柏說。
“你有什麼事?”
“田地裏的活兒啊,田地裏不管不顧,我們吃什麼啊?”
“不是說田地的活交給阿素嗎?”
“阿素,一個妹子,能做得過來?”
黃鬆在灶間看了看,沒看到黃素,也就沒說什麼了。牆基墊起來之後,上麵要重新砌個一米高的“小腳”,原來沉塌的“小腳”留下的石塊,這次有一部分填充進牆基了,還需要到大石坑再挑一些回來,這算是重活兒。來幫工的也就幾個人,一起去挑的話,恐怕要挑一天。他不想去求人,有什麼辦法呢?自己多幹一些,多吃一點苦。
提著幾隻竹筐,走到樓門廳時,黃鬆看到黃世郎抱著孫子坐在槌子上,一副悠閑滿足的樣子,心想族裏指望著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樓,看黃世郎這慢悠悠的神情,一百年也建不成啊。黃鬆還是恭敬地叫了一聲:“郎伯。”
黃世郎像是沒聽見一樣,眼光看著繈褓裏的孫子,擠著眼逗著他。
挑了一天石塊的黃鬆晚上回到灶間裏,累得全身快要散架了,他偶然聽黃素說起黃柏今天並沒下田地,而是獨自跑到博平圩去,也不知是做什麼事,黃鬆一聽火氣就呼地竄上來。
黃柏漫不經心地瞥了黃鬆一眼,說:“你要建土樓,有本事你發動全族的人啊?你就隻會做死累死我們三兄弟。”
“親兄弟你都不肯幫了,我還能指望誰?”黃鬆忍著氣,瞪著黃柏。
“我也想幫你呀,可我也有自己的事。”黃柏說。
“現在建土樓就是最大的事。”黃鬆說。
“對你來說,是大事,對我來說,那就要看我高興了,可以是大事,也可以屁也不是。”黃柏說。
“你!”黃鬆猛地一把抓住黃柏的衣領。
黃槐不得不起身勸架,說:“說說而已,也沒什麼。”他的話裏也透著對黃鬆的不滿,“江夏堂沒人才,你牽頭要建土樓,別人不支持,我們兩兄弟還是支持你的,可你也沒必要……”
一聲歎息從黃鬆鼻子裏徐徐飄出,他悻悻地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