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人多高的土牆在微暗的夜色中靜靜佇立,像一群沉默的人圍成一圈。地上一堆一堆的熟土,像一座座小山包。黃鬆在牆外牆裏走了一圈,用手指掐算著,地上這些做好的泥差不多夠夯第一層。不管怎麼說,第一層夯起來,接著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最後第五層,天助樓總是能夠建成的,隻要先把五層樓牆夯起來,內部的裝修、雕飾也許就不愁了,那時複興樓人就要對我刮目相看,在事實麵前他們還有什麼話說呢?我黃鬆把土樓建起來了,想住土樓的同房派的黃氏族人,你們還不來投工投料嗎?你們還不願意伸出援手嗎?黃鬆相信,那時人們將爭先恐後地湧來。他似乎都看見了那擁擠的場麵。然而想象總是容易的,現實卻是如此棘手。第一層夯成後,錢也差不多用完了,接著做泥的錢哪裏來?木料的錢哪裏來?
黃鬆蹲在一堆熟土邊,眼睜睜看著天色破曉,日頭從洋高尖一躍而起,像是抖落一地金屑一樣,滿地熠熠生輝,他的心裏卻籠罩著一片散不開的陰霾。
行牆到第四周,高度增加了,難度也就加大了。黃鬆剛剛從牆頭上站起身,感覺到風吹過,身子像牆頭草一樣搖晃了一下。對麵的黃柏身體僵硬地站著,光著腳的腳趾緊緊地夾住牆麵上。這土牆從下往上逐漸收縮,第一周有一米多厚,收縮到第四周,也還有一米厚,足夠寬敞。但黃鬆發現黃柏似乎是恐懼一樣,不敢把胸膛挺直起來。
“這才多高?你把身子挺起來,沒事。”黃鬆說。
“我沒事……”黃柏說。
黃槐端著一畚箕的熟土從木架子爬上來,黃鬆彎腰接過畚箕,把熟土倒進畚箕裏,江定水從另一麵牆的木架子爬上來,他端的畚箕裏是幾塊片石。黃鬆和黃柏揮起手中的夯杵,一下一下地往下搗動。江定水把三塊片石插進牆槌版裏,前中後各插一塊,黃槐端上來的熟土立即把它們掩埋了,兩根夯杵對準它們,把它們結結實實地打入土裏。
夯了四版牆就到了午飯時分,日頭一動不動地懸掛在頭上,天上沒有一片雲彩,也沒有風,空氣像是凝滯不動了。黃槐和黃柏一身臭汗地從木架子爬下來,嘴裏呼著氣,嚷著餓死了餓死了。除了第一天,黃素送來點心,接下來都沒有了,這是黃鬆決定的,他認為正餐要讓大家吃飽吃好,點心就有點奢侈了。不過這時陣,他的肚子也餓得肚皮貼到脊梁骨了。
江定水手握大板爬上木架子,看著剛夯好的這一版牆,眼睛一下睜大,一下又細眯起來,搖著頭說:“這不行啊,這夯得壓根就不行。”
“怎麼了?”黃鬆一聽就急了,從木架子蹬到牆頭,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轉身衝著準備離開的黃槐黃柏喊道,“哎,你們兩個!你們來看看——”
兩兄弟抬頭看到老哥氣勢洶洶站在木架子上,居高臨下地瞪著他們,像是一顆炸彈隨時滾到他們身上。
“你們過來看一看!沒吃飯是不是?把牆夯成這樣,鬆鬆垮垮,像拉出來的一堆屎。”黃鬆大聲吼道,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粗濁的罵聲隨著口水一起向下飛濺。
“我們給你幹活,你還嫌七嫌八!”黃槐也生氣了,把手上的一塊竹片摔在地上,對黃柏說,“我們不幹了!”
“建這土樓,你們以後也是有份的,怎麼說給我幹活……”黃鬆說。
“就是給你幹活嘛,你的土樓,我不——稀——罕!”黃槐手往地上戳了三下,憤憤地轉身走了。
黃柏抬頭看了看木架子上的黃鬆,不滿地嘀咕了兩聲,拖著懶散的腳步往前走去。
黃鬆啪地從木架子上跳下來,幾步竄到黃槐麵前,攔住他說:“看你把牆夯成什麼樣了?你還想走?”
“我是你的長工嗎?”黃槐伸長脖子瞪著黃鬆說。
黃鬆歎了一聲,揮著手說:“你知不知道?這一碗土就是一碗肉!你們夯得不好,整版牆都要推掉!”
“你愛推掉就推掉,關我什麼事?”黃槐偏起頭說。
這句話把黃鬆激怒了,他一把揪起黃槐的衣領,拳頭揮起來就要揍下去,還是黃柏緊張地跑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這時黃鬆火氣更大了,把黃柏的手用力地甩掉,說:“我連你一起揍,你們兩個是怎麼夯的牆!”
黃柏往後趔趄了幾步,說:“行啊,你把我們都打死好了,你眼裏哪裏有兄弟,你隻有土樓!”
黃鬆和黃槐扭成了一團。江定水跑了過來,說:“好了好了,兄弟有什麼好打的?說說就好。”他像楔子一樣打進兩個人中間,硬是把他們扯開。
黃槐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哼了一聲,重重地踩著腳走了。黃柏白了黃鬆一眼,也走了。
黃鬆看著他們的背影,眼裏噴射著怒火,氣咻咻地咬著牙。江定水走上來,說:“親兄弟,何必這樣?”
“你說親兄弟,他都不肯好好幹,還能指望別人嗎?”黃鬆說。
“可能,也是幹累了,就應付了,也可能是這版牆土質不好……”江定水說。
黃鬆罵了一聲,臉色很難看。江定水就不吱聲了,黃鬆轉過頭問:“定水師,你說這一版牆要不要推倒?”
江定水沉思片刻,說:“隻好推掉了,沒辦法。這第四周牆是第一層樓的最後一周了,每一版都不能鬆軟,都要是最好的。”
黃鬆又罵了一聲,大步走向木架子,抓了一把大板,對著那版沒夯好的牆又捅又戳,土塊嘩啦啦直往下掉,心裏氣憤不平,說:“一碗土一碗肉,他們這是浪費了我多少!”
江定水從另一麵牆的木架子爬上來,手上握著夯杵,往下推著已經被黃鬆捅得支離破碎的牆。杵頭對準層縫,猛一用力,這版牆轟的一聲就往黃鬆這邊倒下來,幾粒土團濺到了黃鬆身上。在這轟的一聲裏,黃鬆真恨不得整版牆砸在自己身上。他有些喪神落魄地從木架子上爬下來,把大板扔在地上,說:“我真想用這大板抽他們兩下。”
“我建過那麼多土樓,一層樓偶爾一二版牆夯不好,推倒重來,也是有過的……”江定水說。
“他們是不上心,這版夯不好,以後還會有另一版夯不好。”黃鬆說著,又轉身從木架子爬一牆頭,重新在放橫擔的地方放上橫擔,把牆槌版開放那一端的木卡卡住,這樣牆槌版也就固定住了。
“回去吃飯吧?”江定水抬頭說。
“你先回去吃飯。”黃鬆說,“我一個人把這版牆夯起來。”
“阿鬆頭,這個,”江定水說,“你也不用跟自己賭氣……”
黃鬆踩著木架子往下走了幾步,跳到地上,說:“我不是賭氣。我不把這版牆夯好,我也吃不下飯。”
江定水心裏歎了一聲,也不知要說什麼。
黃鬆從土料堆裏挖滿一畚箕,就端起來往木架子爬去,倒進牆槌版裏,又轉身下了木架子,揮著鋤頭三下五下挖滿一畚箕,憋著氣一樣,嗖嗖嗖,猴子似的從木架子攀上牆頭,畚箕一翻,又嗖嗖嗖地跳了下來。
江定水心想,你又何必這麼折磨自己呢?不過說到底,黃鬆一個人想建土樓,本來就是自己折磨自己的事情,現在這樣子不過是他的一種細節表現。江定水隻是看著,發現黃鬆上上下下身手敏捷,好像有了神力一樣,都有些看呆了。他想,黃鬆這後生子太較真了,自己跟自己較真,硬頸,一根筋,一條道走到黑,就像祖宗們一樣,當年從烽火連天的中原出走,硬是一路奔波,闖到這塊蠻荒之地,在這拓荒墾殖,硬是生存了下來,並且居然建成了固若金湯的城堡似的土樓。江定水感覺這黃鬆太像那些硬頸的祖宗了,大家身上都流著祖宗們的血,有的人的血被慢慢稀釋了,而他這種硬頸、執著的熱血卻是越來越濃。
黃鬆高高站在牆頭上,手握夯杵,咚、咚、咚,發出結實有力的搗聲。日頭給他剪出一個上下揮動胳膊的畫影,好像祭祀儀式上儺師表演的動作一樣,上下騰挪,充滿一種儀式感,舉手投足無不透著一種莊嚴與神聖。
江定水心裏有什麼東西撥動了一下,他想,他還是應該幫黃鬆,黃鬆這麼認真是對的。江定水從木架子爬上牆頭,彎腰拾起牆上的夯杵,看了黃鬆一眼,兩個人的眼光在空中觸碰了一下,又立即分開,也不必多言了,所有要說的話都在那一刹那的眼光裏。
兩支夯杵一起一落,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他們不像是在夯牆,而是在表演一種舞蹈,不論身子前移後傾,手中的夯杵始終垂直地拔起來、搗下去,幹淨利索,把牆槌版裏的熟土打得瓷瓷實實。
一版牆夯好了,兩個又相視一眼,眼光裏透著一種無言的欣喜。黃鬆蹲下身就解開牆槌版,江定水下到地上拿起大板,又爬到木架子中間,對著剛夯好的牆啪啪啪地拍打起來。這麵打好了,又轉到另一麵,又是一陣響亮的拍打。接著細細地補牆,最後要過大板,黃鬆說:“我來吧。”江定水擺了一下手,站在木架子中間,就揮起大板使勁地拍打起來,那大板一閃一閃,打得土牆連聲叫喚,卻一動也不敢動。
拍打了一陣,江定水感覺木架子擋著胳膊一樣,力氣不能全使出來,索性就爬到牆頭上,準備站在上麵彎身往下拍打。
黃鬆看到江定水爬上了高高的牆頭,看他手握大板的架勢,猶如手持長矛的將軍,威風凜凜,隻見他彎下腰,手中的大板並沒有拍響,而是無聲地滑落下來——黃鬆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江定水身子一歪,像是中彈的大鳥,從牆頭翻落而下。
“定水師!”黃鬆大叫一聲,像箭一樣射過去。
江定水身子摔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就在黃鬆的麵前騰起一股塵土。黃鬆連忙撲到江定水身上,扶起他的身子,急切地叫道:“定水師,定水師,你沒事吧?”
塵土散盡,黃鬆看到江定水痛苦難忍地扭曲著臉,嘴裏發出低沉的呻吟,雙腿像斷了一樣斜擱在地上。黃鬆攙起他的身子,但他的雙腳撐不住,隻好把他背到背上,說:“定水師,不要緊吧?你忍一下,忍一下。”
“我、我、腰、閃了……”江定水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夾著呻吟。
“定水師,要堅持啊,堅持。”黃鬆咬著牙,背著江定水就往複興樓跑。江定水略微發福的身子重得像碾盤一樣壓著他,他本來就餓得有點眩暈,硬撐著夯完一版牆,體力已徹底透支了,現在又要背著摔傷的江定水回土樓,每邁出一步對他來說都是難以克服的困難,但他還是咬緊牙關挺住了,不顧一切地向前邁開步子,腳步有點顛,全身在搖晃,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挺住,挺住,別倒下,別倒下!
“我沒事……隻是頭暈、掉下……沒關係……”江定水手抓著黃鬆的肩膀,搖了一下,“我自己走……”
“定水師,你再忍一下,我背你,我背得動,回土樓給你叫郎中。”黃鬆說著,身上突然爆發出一股超人的力量,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起來,啪噠啪噠,一路向複興樓響去。
複興樓就在麵前了,樓門廳坐著一些吃過午飯的人,他們看到黃鬆背著人風風火火地走來,紛紛起身觀看,有的人伸出援手幫著黃鬆把江定水平放下來。
江定水臉色蠟黃,豆大的汗粒一直往下滴,麵對大家關切的目光,他的神情顯得很羞愧,說:“其實……沒什麼……”
黃鬆籲了一口粗氣,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覺全身像一團泥,一下糊在地上,他抬起手對著圍觀的一個堂外甥,卻說不出話來。
黃素擠了進來,連聲問:“怎麼了?定水師怎麼了?摔了?我去叫世杯叔。”轉頭又擠出了人群。
黃世杯懂一點醫道,凡是跌打刀槍燙傷,隻要用了他自己配製的草藥,包管有效,他還能接骨,手捏一捏,折了的骨頭不知不覺中就被他接上了,雖然他並不是專職的郎中(也像大家一樣下田上山做農活),但在複興樓和附近村子卻是有些名氣。他被黃素叫來時,大家自動地讓開了一條道。他蹲下身摸了摸江定水的雙腿,說:“不是這裏啊?這裏好像沒什麼……”
“頭暈,腰閃了一下……”江定水艱難地比劃著手說。
黃世杯一聽就明白了,點點頭,說:“草藥敷一下,另外煎湯喝幾天,肯定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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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定水躺在床上休息,黃鬆從江坑叫來了鍾五妹照顧他。他是因為頭暈閃了腰,從牆頭上摔下來摔傷的,敷了黃世杯的藥,喝了藥湯,已有所好轉。他本來想回江坑家裏休養,黃鬆說:“定水師,你就別見外了,把這當作你的家吧,就在這安心養病。”江定水考慮到這回家得一路讓人背著,實在也不方便,再說回到江坑不免遭人笑話(一個有名的匠師居然從牆頭上摔下來!),而且黃鬆也是真心的,便笑笑對鍾五妹說:“那我們就在這麻煩你老弟了。”
天助樓停工了一天,黃鬆像昏死過去一樣整整睡了一個上午。中午起床吃過午飯,他感覺到身上的力氣又湧上來了,像漲大水一樣湧上來。
黃鬆從鍋刷上折了一小段竹簽,一邊剔著牙一邊走向樓門廳。他像個悠閑的人,拖著懶散的步子,晃著肩膀。一直以來繃得太緊了,這樣鬆弛下來似乎讓他覺得自己不大像自己了。
黃世郎抱著孫子坐在槌子上,孫子坐在他的膝蓋上,他一邊雙手搖著,一邊喃喃有詞地念著童謠:“月光光,秀才娘;船來等,轎來扛。一扛扛到河中心,蝦公毛蟹拜觀音。觀音腳下一朵花,拿到阿弟轉外家,轉去外家笑哈哈……”
此時的黃世郎顯得那麼慈祥,就像黃鬆記憶中的外婆一樣。自從記事起,黃世郎在黃鬆看來就是一個不苟言笑、死板無趣的人,這幾年甚至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凶神惡煞似的——正是因為這樣,黃鬆才萌發了離開複興樓、另建天助樓的念頭,當然,後來他在祖先麵前發誓,為了黃氏族人的榮譽,非建成天助樓不可,但是不能不說,對黃世郎的不滿正是觸動他建土樓的最初動機。黃鬆從廓道上慢慢走來,一邊看著黃世郎,一邊想,其實自己應該感謝郎伯才對,沒有他的壓製,自己哪裏來的動力?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盡管事實上他後來對自己已經無可奈何,自己的思想也在慢慢轉化,建土樓並不是要跟他作對,要跟江夏堂過不去,恰恰相反,建土樓也是為了江夏堂,為了複興樓,為了住茅棚屋的黃氏族人——到時所有黃家坳人都能住上土樓了,複興樓的一部分人搬進天助樓,留下來的人不是可以住得更寬敞更舒適嗎?當然,黃鬆也是有私心的,他希望那時黃家坳人都來稱讚他,江夏堂黃氏族譜給他記上一筆,那麼他所有的辛苦就有了回報。
黃世郎伸出的兩腿像船一樣搖著,還不會說話的孫子坐在晃動的船上,咯咯咯地笑得滿臉燦爛。對於黃世郎來說,這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來得有些遲了,所以他倍加珍惜,要將過去那一大段空白的歲月彌補回來。早年幾個子女的接連夭折,曾經讓他冥思苦想,這到底是不是命運的懲罰?後來兩個兒子順利地存活下來,並慢慢長大,但妻子病倒了,命運之神總算網開一麵,但同時繼續著猙獰的威嚇,一切都是注定的劫數嗎?這是一個漫長的自我折磨的痛苦過程,沒有停息,更沒有結論,隻有焦慮、壓抑和鬱悶,層層疊疊地堆積在心頭,讓他時不時想發火,想罵人,甚至想動粗,有時克製不住,就破口大罵,他知道這讓他的族長身份多了一層嚴苛的外衣,令一些人特別是一些後生子對他心生不滿。孫子降生了,在天籟一般的清純明亮的啼哭聲中,他猛然醍醐灌頂,生活其實就是這麼簡單,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長大,有人老去,人生本來是一個層層相遞的過程,就像土樓的房間一樣,環環相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關起門管好自己的事,不要隨便跑到別人的“房間”對別人橫加指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