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黃世郎態度的轉化,黃鬆也是慢慢感受到了。黃鬆並不奢望取得他的支持,他不再橫加阻攔,自己已經感激不盡。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大家同一座樓住著,即使以後不在同一座樓裏,也同在黃家坳,共一盆祖宗風水,能化解恩怨,和諧共處,這是多好的事情。
“郎伯,”黃鬆微笑著走過來,伸手逗了一下孩子,“你孫很精靈。”
黃世郎頷首不語,神情裏充滿驕傲。
黃鬆出了複興樓,往前麵的天助樓走去。當然現在的天助樓還隻有將近一層的土牆,但是在黃鬆心裏,它早已是巍然聳立的龐大雄壯的圓樓。
走到前麵的路口,黃鬆看到林玉華帶著一隻包袱,像是在等人一樣。她沉靜的表情裏透出一種幽怨,黃鬆知道她嫁給黃虎之後,日子過得並不順心,黃虎時常動手打她。因為早年曾經對她輕佻過,她對自己一直心懷敵意,這點黃鬆是明白的,所以他低下頭,準備從她麵前匆匆走過。
“哎,”林玉華叫了一聲。
黃鬆一愣,這分明是在叫自己,但他又不敢確定,抬起頭問:“你……叫我?”
“這裏又沒別人,我不叫你叫誰?”林玉華仍是沒好聲氣地說。
“哦……有事嗎?”黃鬆驚訝地問。
“沒事,”林玉華說,“我父親交代我說,他想見你一下,讓你下午如果有空就去。”
黃鬆眨著眼,林玉華已邁開步子向前走去。看她提著包袱趕路的樣子,顯然是要回娘家。她父親林文昌是林坑的族長,黃鬆是認識的,但他想不出他找自己會有什麼事。林玉華已走出好遠,背影沒入了前麵的一片竹林之中。黃鬆想,下午沒事,那就去見見吧,林文昌想見我肯定是有事的。
一路走在林玉華的後麵,她的背影時隱時現,隨著山跌的起伏,時遠時近。按黃鬆的步子,他是能趕上並超過她的,但他不得不有意地放慢腳步。
到了林坑,村口是幾棵濃蔭蔽日的老樟樹,沿著小溪逆流而上走一段路,就是一片開闊地,四方形的霧峰樓像椅子一樣安放在田野中間。走在前麵的林玉華走進土樓的大門時,回頭望了一下。黃鬆剛走到大門前,門口迎出一個比他稍小的後生子,問道:“是黃鬆吧?”
黃鬆點頭說:“是。”他認出這是林文昌的小兒子林玉明,看起來很斯文的樣子。
林玉明說:“好久不見,都有些認不出了。”
黃鬆知道這幾年太操勞,變得很老相了,不像人家養尊處優,蔭得細皮嫩肉的。他笑笑,跟著林玉明進了土樓。
林玉明走到一間灶間門前,做了個手勢請黃鬆進去,他轉身走了。
黃鬆一腳跨進灶間,立即拱手向桌前泡茶的林文昌問候道:“林伯,你好,你身體很好啊。”
林文昌笑盈盈地起身,請黃鬆入座,說:“你是罕客啊,請坐請坐。”
黃鬆點頭還了禮,在長凳上坐了下來。
林文昌從茶壺裏倒了兩杯茶,一手端起一杯遞到黃鬆麵前,黃鬆連忙起身雙手接住,禮貌地說:“林伯,你客氣了。”
“我曆來敬重有誌氣的後生子,”林文昌輕輕吮了一口茶,“聽說你以一己之力興建土樓,已開始行牆幾周,快一層了吧?不容易。”
“明天可以夯到第一層了。”黃鬆說。
林文昌比起大拇指,連聲說:“好,好,你真有本事!剛開始我聽說黃家坳有個後生子準備獨自興建土樓,我還不相信呢,這怎麼可能呢?土樓曆來都是族裏傾全族之力建成的,一個人要建土樓,先別說能不能建成,單是他的勇氣,就值得讚賞。”
受到表揚的黃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把杯裏的茶一口喝幹了。林文昌一邊為他續上茶水一邊說:“老話說,有誌不在年高,說的沒錯。”
黃鬆說:“林伯這麼抬舉我,真不敢當。不知林伯找我有什麼事沒有?”
林文昌說:“說來也沒什麼事,就是想見見那個傳說中獨自建土樓的後生子,你也沒有三頭六臂嘛。”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黃鬆也隨著笑了幾聲,透過窗欞,他看到黃鶯在天井的水井前打水,肚子已明顯地隆起,在他離家出走的那陣子,她嫁給了林文昌的大兒子林玉石,那隆起的腹部讓黃鬆感受到時間的神力,他心裏暗暗想,既然時間能讓一個婦人的肚子隆起,它也能讓一座土樓從平地上隆起。
“我是老了,但是我很欣賞你這樣的後生子,竹有節,人有誌,”林文昌說著,走出灶間,向天井裏的黃鶯說,“你過來做幾個菜,我跟黃鬆好好喝點酒。”
黃鶯應了一聲,腿腳有些笨拙地從台階走上廊道。
黃鬆慌忙起身對林文昌說:“林伯,不用了,我要回去……”
林文昌揮了一下手,不容置疑地說:“吃了飯再走。”
黃鬆沒再堅持,向走過來的黃鶯點頭問好,說:“阿鶯,你結婚時我都沒趕上喝喜酒。”
黃鶯微微一笑,邁進灶間。
算起來,黃鬆已好久未曾看到黃鶯,在他印象中明豔動人的妹子,現在成了一個腿腳不大方便的大肚婆,臉上生出了幾塊雀斑。
“你還好吧?”黃鬆問。
“好。”黃鶯淡淡地說。
黃鬆是一個對男女情事比較遲鈍的人,但他似乎感覺得到黃鶯在霧峰樓過得並不順心順意,不過,應該要比林玉華在複興樓過得好,她的神情是平靜的,不像林玉華那樣滿帶幽怨。
林文昌帶黃鬆在霧峰樓裏轉了一圈,並向九牧堂的幾個長老介紹了黃鬆,口氣裏滿是讚賞。他們回到灶間時,桌上已擺出兩副碗筷和兩碗的熱菜。灶台前多了回娘家的林玉華在幫忙,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林伯,你真是客氣。”黃鬆說。
“別見外,我喜歡你這樣有作為的後生子,我們好好喝點酒,沒準備,也沒什麼好菜,你就隨便吧。”林文昌說。
林玉華上來給父親和黃鬆的碗裏倒上米酒。黃鬆端起酒向林文昌敬道:“林伯,晚輩敬你了,身體安康,萬事勝意。”便一飲而盡。
林文昌點著頭,低頭喝了一大口,說:“來,吃菜,吃菜。”
黃鬆放下喝空的碗,抹了下嘴,提起筷子挾了一口炒雞蛋放進嘴裏。
“我年輕時也能喝,現在不行了,不過今天高興,我陪你晚兩碗,你要多喝一點。”林文昌說。
林玉華端上來一盤竹筍炒臘肉,黃鶯從鍋裏裝了一碗豬腳芥菜湯,這樣桌上三菜一湯,菜上齊了。黃鶯說:“阿鬆頭,你不用客氣,慢慢吃。”
兩個女人退出了灶間,這裏麵剩下一老一少,黃鬆不知要說什麼才好,灶間裏的光線發灰了,天井上空的天色暗了下來。
林文昌嘴裏含著菜,慢慢地嚼動著,發出一種嚓嚓嚓的聲響,黃鬆感覺他在準備著說出重要的事情。
“林伯,你們這座霧峰樓,建成四方形,也很氣派,在附近村子不多見。”黃鬆說。
“天方地圓嘛,方和圓,是土樓最常見的兩種形狀,”林伯說,“當初我們祖上要建成方形樓,也是風水需要的,我們樓後麵的山有個很長的伸手,就像一隻如椽大筆,所以風水先生說我們這樓要建成像硯台一樣的方形,就能世世代代出文曲星,考取功名,果然樓建成後,短短幾年間出過一個進士五個舉人,後來不興科舉了,但我們霧峰樓的子弟還是很能讀書,我一個堂兄一個堂弟都考取公派留學,到那個美國去了。”
黃鬆想起剛才在祖堂牆壁上看到的幾塊牌匾,有“進士及第”,還有“文星獨秀”等等,便端起碗向林文昌說:“欽佩欽佩,林氏一向是有名的耕讀世家。”
林文昌微微一笑,說:“霧峰樓是大清雍正五年開始建的,整整建了二十七年才建成,花費幾多銀子,這個族譜上沒有具體記載,每家每戶無不投工投勞,木材都是大家捐出來的,眾誌成城,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黃鬆喝了一口酒,心想林文昌跟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暗諷我孤家寡人,孤身奮戰?我當然知道建土樓要靠大家齊心協力,眾人拾柴火焰高嘛,可是我人微言輕,大家不信任我,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隻有一條路走到黑,把土樓一層層地夯起來,那就由不得大家不相信了。
“你獨自要建土樓,而且我聽說‘小腳’砌起來之後,‘大腳坑’塌陷了,你沒有退縮,而是繼續打拚,現在都快夯到第一層樓了,這實在可喜可賀。”林文昌端起酒說,“來,這碗酒表示一下老朽對後生的敬意。”
“謝謝,謝謝林伯,謝謝林伯的抬舉。”黃鬆說。
林文昌把碗裏的酒一飲而盡,說:“我知道你建土樓,資金並不充裕,為了表示對你的支持,我手上有一點體已錢,可以先借你用。”
黃鬆很意外,不由愣了一下,說:“這個……林伯,太、太感謝了。”
林文昌手一揮,說:“別見外,錢不多,也就十二塊大洋,但願能幫上你一點小忙。”
黃鬆又驚又喜,聲音都有點哆嗦了,說:“林伯,你這是雪中送炭,大恩大德……”
“區區十二大洋,不足掛齒,希望你的土樓早日建成。”林文昌說。
黃鬆拱手向林文昌作揖,說:“感謝,感謝,太感謝了!其實不能說我獨自建土樓,黃家坳也有人在幫我,定水師也是最大的支持者,現在林伯又這麼慷慨相助,我相信……”說著,眼眶裏不由浮起了淚花。
46
晚上黃鬆沒在家吃飯,黃槐和黃柏就喝起酒來,開頭是悶聲不響地喝,後來,黃素匆匆吃過飯走了,鍾五妹在樓上侍候江定水吃過飯,也下樓來吃飯,她們都是盛了飯隻挾一筷子的菜,就坐在灶洞前的小凳上大口地吃著。她們接連離開灶間之後,兩兄弟漸漸有了話說。
“你看阿鬆頭,認什麼幹姐?把兩公婆當神一樣供著。”黃柏撇著嘴說。
“他就認準定水師的功夫,你有什麼辦法?”黃槐說。
“來,喝酒。”
“喝。”
“阿鬆頭現在心裏隻有土樓,隻有定水師,根本沒有我們兄弟倆了。”
“他呀,算了,別提了,喝……”
黃柏端起碗,一碗酒咕嚕咕嚕地往喉嚨裏灌,嘴角邊不停地漏著,胸前衣衫濕了一片。
看樣子他喝得差不多了,黃槐微微皺著眉頭,說:“好了,這碗喝掉,不要再喝了。”
“喝!怎麼不喝了?要喝就喝個痛快!”黃柏砰地擱下碗,低頭從地上抓起一隻酒甕子,粗聲粗氣地說,“才喝多少!這甕酒還沒喝完呢。”
黃槐呼了一口氣,像是歎息又像是喘氣,他沒說話,任由黃柏把麵前的空碗倒滿米酒。
紅豔豔的米酒晃蕩著微紅的燈光,複興樓已經安靜下來,女人帶著孩子去睡覺了,坐在廊道上說夠閑話的老人也上樓了,寂靜的土樓裏飄蕩著一股黑糊糊的晚風。
黃柏伸手從小碟裏抓了一隻小鹹魚,桌上幾碗菜都空了,隻剩下碟子裏的鹹魚幹。黃柏嘴裏咀嚼著,突然發現胸前的衣衫濕了一片,用手摸了摸,對黃槐說:“你以為我喝醉了?我們三兄弟,我酒量是公認最好的。”
“你最好,是啊,你最好,”黃槐笑笑說,“最好的醉得最多,像那個黃三聯,滴酒不沾,一輩子也沒醉過。”
黃柏端起碗,往嘴裏大口大口而又小心翼翼地喝著,居然一滴也沒漏下來,他很自豪地放下碗,一抹嘴,說:“喝呀,你喝呀。”
黃槐看著滿滿的一碗酒,似乎有些發呆,說:“我不想喝了。”
“你不想喝?你想做什麼?你想討老婆吧?”黃柏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感覺自己識破了黃槐的秘密,便不無得意衝著他擠著眼色,“你想呀,你想得美……”
黃槐黑著臉站起身,黃柏連忙按住他的肩膀說:“老哥,其實我也想啊,我們兄弟都這把年紀了,媽早死了,爸也死了,他們是顧不上我們了,老話說長兄如父,其實我們的婚事阿鬆頭就應該擔起責任,他是老大啊,可他——”
黃柏的手按了一下,黃槐木木地坐了下來,似乎對黃柏的話很有同感地歎了一聲,黃柏接著說話的聲音就粗起來了,比著手勢噴著口沫,憤憤不平的樣子。
“可他想過我們嗎?他自己想打光棍,還要連帶我們也打光棍!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們兄弟倆,他心裏隻有土樓,土樓!我們可不想像他一樣,複興樓有的住了,還操那份心幹什麼?我看阿鬆頭是走火入魔了,他想讓後世的人給他立旗杆,他根本就不管不顧我們兄弟,你說他有錢了,也不幫我們討老婆,以後黃家的香火怎麼辦?你說他是不是太自私了?隻顧著他的土樓,還要我們幫他,而他卻根本就不管我們!”
黃槐愣愣地看著黃柏口沫飛濺地控訴黃鬆,有些話說到了他心坎上,但他沒有附和,也沒有表露,隻是沉思般的發呆。
黃柏氣呼呼地端起酒,猛喝一口,又漏了大半出來,他抹著嘴說:“昨天他說我們牆沒夯好,要推倒重來,你看他臉色,就像要吃人一樣。阿槐頭,你說我們欠他嗎,就一定要給他夯牆嗎?”
黃槐低頭喝了一口酒,心想,作為長兄的黃鬆要是擔起責任,幫兩個弟弟完婚了,又幫妹妹嫁個好婆家,這才是他的當務之急,至於建土樓,還不是他要考慮的事情,他聲稱要為黃家坳人建土樓謀福祉,他怎麼獨獨沒想到為自己的弟弟盡點責任呢?
黃柏臉上像抹了油彩一樣泛紅,突然壓低聲音說:“阿槐頭,我們是無爹無媽的人,長兄又靠不住,我們隻有靠自己了。”
“本來就要靠自己。”黃槐嘀咕了一聲。
“不是,”黃槐眼裏閃著詭異的光,低下頭,幾乎湊近了黃槐的耳朵,“我是說我們擰成一股繩,把阿鬆頭的錢弄出來——有了錢,你不就可以跟高大誌的妹子說親了嗎?”
“這個——”黃槐不解地愣了一下,“怎麼弄?”
黃柏微微一笑說:“神不知鬼不覺。”他做了一個從布袋裏掏錢的手勢。
黃槐連忙搖頭說:“這……我……”他的眼光轉到黃柏臉上,又隨著他一起轉到灶間門口,兩個人的眼光一下都呆住了。
黃鬆從半截腰門上探進來半個身子,說:“你們喝、喝酒呀?”滿口酒氣直往灶間裏噴。
黃鬆從天而降似的出現,讓兩兄弟特別是黃柏心裏震了一下,他們來不及閉緊嘴巴,便咧著嘴,醉眼蒙矓地看向灶間外麵的天井。
“我、下午到了林坑,”黃鬆推開半截腰門,一腳踩了進來,這一腳邁得太大了,身子不由向前顛了幾步。
黃槐和黃柏的眼光從黃鬆身上掃過,他呼出的酒氣和灶間的酒味混雜在一起,像一股熱風直吹過來,讓他們不由別過臉去。
黃鬆似乎扶住灶台才站穩了身子,舌頭打著結巴說:“林坑、坑林族長、借我十、十二塊大洋。”他拍了兩下腰間,“天助樓不僅有天助,還有人助,一定、一定……”他突然打了一個酒嗝,一股酸氣往上提到喉嚨口。
黃槐伸手想扶黃鬆一下,被他推開了。
“我沒事,高興啊,和林族長多喝了幾碗,他讓我住他們的霧峰樓,我說不行呀,明天我還要行牆,要把第一層夯起來,”黃鬆比劃著手,往外麵走去,走到門邊扭頭說,“你們也早、早點睡,明天還要幹活啊。”
黃槐和黃柏不聲不響,像木偶一樣看著黃鬆。
黃鬆顛著身子從廊道往樓梯走去,一路晃著一路哼著山歌:“不要慌來不要慌,日頭落了有月光,月光落了有天星,天星落了大天光……”
黃柏扭頭看了黃槐一眼,臉上浮起一絲怪怪的笑意,收起碗說:“我不喝了,晚上也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