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47

這一晚上黃鬆睡得特別踏實,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一覺醒來就聽到孩子在廊道上奔跑的聲音,嘭嘭嘭,像敲著鼓一樣。他一激靈猛坐起來,幾個孩子在環環相連的廊道上追逐著,發出的響聲分明是在催促他,快快起床嘍,行牆了!

黃鬆手往腰間摸去,猛吃一驚,幾乎從床上滾下來。腰間那隻裝著十二塊大洋的小布包不見了!他驚乍地從床上跳起來,雙手在身上拍了幾下,掀開被縟,趴在床上到處翻找起來。沒有那隻小布包,沒有就是沒有,那裝著十二塊大洋的布包不是一根針,假如掉在床上床下,一眼就能看到的。黃鬆心裏徹底慌了,這能掉到哪裏去呢?他記得昨天晚上謝絕了林文昌的挽留,從林坑一路走回黃家坳,路上雖說有點頭暈,幾次踩到小土坑裏,也趔趄著摔了一回屁股,但他的手時不時往腰間摸去,那裏硬硬的始終還在,直至回到複興樓,他在灶間和兩個弟弟說了幾句話,上到四樓臥室睡覺,那小布包還硬硬地硌在腰間,讓他感覺到很溫暖很舒服。本來他想解下來,藏到他藏錢的那個隱秘所在,但是有些困了,把錢藏好要花費不少時間,加上他覺得身上帶著錢睡覺是一件讓人爽神的事情,就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地睡去。

黃鬆心慌了,不停地往下沉。這布包到底丟在哪了?他明明記得上床前還在腰間,緊緊地係在褲帶上,掖在褲腰裏,難道它自己長腳跑了?黃鬆拉開門,猛地想起來房間門沒閂上,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情,除了妹子和夫妻,土樓裏很多男人睡覺隻是掩著門。他遲遲疑疑地走到樓下,到灶間地上找了一遍,明知不可能掉在這裏,還是細細地找過。

“你找什麼?”黃素問。

“哦……”黃鬆想了一下,還是沒說。他走出灶間,又上四樓臥室,床上床下找起來,他感覺那隻小布包像跟他捉迷藏一樣,躲在哪根床腳下,他心裏焦急地叫著,你出來呀,快出來。心想它要是找出來,非得打它一頓不可。

從床腳下站起身,黃鬆灰頭灰腦的,頭發上蒙了一把蜘蛛絲,他感覺自己這副模樣是多麼喪魂落魄。十二塊大洋呀,不是小數目,那是林文昌借給他的,這意味著多少版牆,多少根杉木呀?

這時,黃槐從臥室門口走過,探頭看了一眼。

黃鬆也看到了黃槐,心情沉重地說:“昨天林族長借我的錢,不見了……”

黃槐愣了一下,他腦子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黃柏下手了!他驚訝地對黃鬆說:“哦?再找找……”

黃鬆黑著臉歎了一聲。

黃槐沒再說什麼,轉身向黃柏的臥室走去,推開門,發現床上被縟卷成一團,沒有人。下到灶間裏,黃槐問黃素:“看到阿柏頭嗎?”

“他今天起得比我早,出土樓去了。”黃素說。

黃槐心裏凜然一驚,拔腿就走出了灶間,往土樓外麵大步走去。他想肯定是黃柏拿了黃鬆的錢,早早出了土樓,到博平圩上去吃喝或者做什麼去了。這要是讓黃鬆知道了,還不揍死他?不行,我要把他追回來!黃槐憂心如焚地小跑起來,恨不得一把就把黃柏抓住。

日頭出來了,路上的露水一下被曬幹,白花花一片揚起塵土。黃槐越跑越快,衝上坡嶺,向前方的路望去,像蛇一樣蜿蜒的路上閃著日光,並沒有人。他想,阿柏頭這麼早到了博平圩嗎?或者往另一方向走了?他拿了黃鬆的錢,準備享受一場的話,除了到博平圩還能到哪?

下坡的時陣,黃槐的腳步就慢了下來,他想黃柏拿了黃鬆的錢是不對,可黃鬆掖著大把的錢,隻想建土樓,一點也不為弟弟著想,這也實在說不過去。早上沒吃飯,又跑了這麼一大段路,肚子餓得很,黃槐想打道回府算了,他停下腳步,在路邊一塊巨石上坐下來歇息。

整個人像是癱在石頭上,黃槐空茫的眼光向上看了看,是一片高聳的山,向下看了看,還是一片綿延的山。祖先從遙遠的中原來到這片群山之後,一代又一代的人就生活在這裏,黃槐覺得這就是命,是的,命。有人不服,往外麵走,有的在外麵發財了,有的倒在了路上,更多的人不知下落。黃槐沒想過往外走,他覺得在土樓裏生活得很習慣了,就像一棵樹栽在一個地方,迎風沐雨,自由自在,要是挪到別處,可能會挪死掉。土樓裏的生活平靜單調,唯一讓他感到缺憾的是,年歲漸長,和自己同齡甚至比自己小的後生子都娶妻生子了,而自己依然是光棍一條,父母不在了,按說長兄要擔起這擔子,可黃鬆光顧著建土樓……這樣想著,對黃鬆的氣又升上來了。

黃槐站起身,準備找個地方撒泡尿,轉頭看到黃柏從坡上晃晃蕩蕩走下來,尿意也消了,就迎麵走上去。

“阿槐頭?”黃柏乍一見黃槐,不由怔了一下。

黃槐冷冷地看了黃柏一眼,說:“你要去哪裏?”

“我、我……”黃柏目光慌亂,轉著頭不敢麵對黃槐。

“你拿了阿鬆頭的錢。”黃槐說。

黃柏手立即護住腰間,往後倒退了兩步,提防著黃槐上來搶他一樣。

“你這樣不好,”黃槐聲音低低地說,“你還是給他還回去……”

“還回去?你癲了啊?”黃柏尖聲地說,“阿鬆頭還不是要把我揍成肉餅!”

“我幫你說情……”黃槐向前走了一步。

“你?你算老幾呀?”黃柏哈哈大笑起來,“阿鬆頭才不會鳥你!他心裏要是有我們兄弟,他就會把這錢拿出來,找媒婆給我們好好說一門親事,他根本不會替我們著想的,他心裏隻有土樓!”

“阿鬆頭是做得不好,可我也不能同意你這麼拿他的錢。”黃槐說。

“我說老哥呀,你傻不傻?我要是不這麼拿了他的錢,他會給我嗎?隻要你不說,他不會猜到是我的。”黃柏手按著腰間說,“我們先到博平圩好好吃一頓,剩下的錢二一添作五,我們兩個人分了,你看怎麼樣,我對你肝膽吧?”

“不行,不能這樣。”黃槐搖著頭說。

“你是不知好歹呀,那算了,我就獨吞了。”黃柏說著,抬腳往前走。

黃槐伸出兩手攔住了他,說:“別走。”

黃柏調了個頭,發現黃槐和他較上勁了,他的兩隻手張開著,像一隻撲滿一樣,隨時準備撲上來。黃柏生氣了,怒聲說道:“別擋我!”蠻橫地直走過去,還是被黃槐的兩隻手擋住了。

“讓開,讓開!”黃柏說。

黃槐不哼聲,堅持張著兩隻手,像稻草人一樣頑強。

黃柏猛地伸出兩手,手掌往黃槐胸前推去,說:“好狗不擋道。”

黃槐被推得往後倒退了幾步,好不容易站穩身子,黃柏已向前走出了一段路,他大步追了上去,叫道:“阿柏頭,跟我回去!”

黃柏用力甩掉黃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厭煩地說:“別管我,別管我!”

黃槐再度衝到黃柏麵前,剛剛立定,臉門上就挨了一拳,砰,像石榴砸開一樣,鼻血飛濺而起。他連忙用手掩住鼻子,對麵的拳頭又像石頭一樣打過來,他頭一歪,拳頭打在了肩膀上。他忍著痛猛撲過去,兩個人扭成了一團。扭了幾下,黃槐就覺得挺不住了,黃柏力壯如牛,而自己餓著肚子,體力不支,很快像一隻麻袋一樣被他摔在地上。砰,全身一震,似乎斷了幾截一樣。他看到黃柏朝他抬起了腳,那巨大的鞋底像是能把他覆蓋一樣,但是鞋底抖動了一下,並沒有踩下來。

“你總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哼。”黃柏偏起頭,揚長而去。

黃槐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黃柏消失在前麵山路的拐彎處,他索性閉上眼睛,像挺屍一樣一動也不動。

過了許久,黃槐才從地上懶洋洋地爬起身,眼睛眯眯的有些睜不開,他就坐在地上發呆。雖然肚子還是餓,但似乎睡了一覺,有了一點體力。他不知道回去要怎麼麵對黃鬆,他隻能說他盡力了,一樣米飼百樣人,兄弟也是人心隔肚皮,他不僅沒辦法說服對方,反而被打了一頓。

48

黃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黃家坳,臨近小竹溪邊,遠遠的他就看到高高的土牆上,黃鬆獨自一人握著夯杵一下一下地搗著,他的身影被日光拉得好長,像剪紙一樣貼在土牆上。夯杵搗動的聲響結實有力,但是在藍天白日下顯得那麼單調,黃鬆孤獨、倔強的身影像猛獸似的一竄一竄,要撲向天空一樣。

黃槐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感情,一方麵是敬佩,一方麵又是埋怨。他覺得這也是可能理解的,黃鬆既然在眾人麵前誇下海口,在祖宗靈位前發過誓,他已經把退路堵住了,隻有義無反顧地向前走。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注定不可改變,別無選擇。

牆頭上獨自夯牆的黃鬆看到了黃槐遲遲疑疑地走來,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有鬼,正好夯了這個夯層,他需要到地麵上取土,就踩著木架子跳了下來。

砰的一聲,從木架子上麵跳下來的黃鬆落在黃槐麵前一米多遠的地方,還是把黃槐嚇得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老哥……”黃槐的聲音哆嗦了一下,黃鬆眼裏射出一道寒光,讓他不寒而栗, “阿柏頭……”

“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說。”黃鬆瞪著眼,慢慢走近黃槐,“你們太令人失望了,族裏其他人不理解我、不幫我也就罷了,你們是我的親兄弟,即使你們不願意幫我,我也不會強求,誰知你們在背後算計我!”

黃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黃鬆一口一個“你們”,分明把他列為黃柏的同謀,他整個人呆住了,突然迸發出一聲吼叫:“我沒有!”

“哼。”黃鬆冷笑一聲,一個剪步搶到黃槐麵前,“快把我的錢還給我!”

“我沒有……”

“就是你和阿柏頭!”

“是阿柏頭……我勸不了他,他還把我打倒在地,他往博平圩去了……”

黃鬆眉頭一下擰緊了。

“真的,你要相信我,是阿柏頭,他跑博平圩去了……”

“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黃鬆氣急敗壞地往黃槐胸前一推,就向路上大步跑去。

黃槐往後踉蹌著退了幾步,失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全身震得麻了一下,心想我今天怎麼這麼倒黴?黃柏把我摔倒在地,黃鬆也把我一掌推倒,我到底犯了什麼煞?他看到黃鬆往博平圩狂奔而去,身影消失在起伏的山路上。

黃鬆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博平圩,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向人打聽有沒有看見他老弟黃柏。在博平圩上,他也算是個知名人物了,特別是他獨自興建土樓的事跡傳開之後,大家都一下想起黃家坳這麼個執拗的後生子,他曾經在博平圩上怎樣怎樣,頓時成為人們閑聊的談資,有些經曆還被渲染成傳奇一般。

“剛才看見我老弟嗎,阿柏頭?”黃鬆比著手,“瘦瘦的,比我高,眼睛一隻大一隻小……”

問到第三間店鋪,那雜貨鋪老板用著破鑼一樣的嗓門高聲地說:“你老弟啊,我認得,阿柏頭,剛才在伊記飯店喝酒,一個人就點了一盤牛肉,還有一大碗豬腳,我還問是不是發了橫財?……”

黃鬆沒功夫聽他下去,大步向前走去,一頭闖進伊記飯店。店堂裏沒有食客,老板在案板上切著肉,抬起頭看著黃鬆,說:“你要吃……”

“我老弟呢?”黃鬆迫不及待地說。

老板抬手指了指一張還沒收拾的飯桌,說:“他剛吃完,才走一會兒。”

“他去哪,你知道嗎?”黃鬆問。

老板搖了搖頭,用手指了一下左邊,說:“往那邊去了。”

黃鬆退出飯店,向左邊的店鋪和行人一路問去。前麵幾個不是不認識黃柏就是沒看見,問到最後一個是路邊抽煙管的中年人,煙管裏的水吧嗒吧嗒地響著,煙霧從他鼻子裏徐徐飄出來,他一張嘴也有煙霧滾滾而出。

“他呀,”抽煙的男子往後麵的一座土樓擠了下眼,“他到那裏麵去了。”

黃鬆向前望去,那是一座塌了一角的三層老方樓,據說它是在唐朝末年建的,是附近幾十裏最古老的土樓,在博平圩混的時節,黃鬆就知道那裏麵的住戶大多搬遷到新建的土樓裏,有幾個地痞就在裏麵設賭場,聚眾賭博,難道黃柏到裏麵去了?這不是要把錢投入深淵嗎?

“那無底洞,再多的錢扔下去,也沒個響。”抽煙的男子說。

黃鬆心裏急了,邁開大步向前麵的土樓跑去。一腳剛跨進石門檻,槌子上霍地站起兩個人,凶著臉攔住黃鬆,喝問道:“做什麼的你?”

“我,我找人。”黃鬆頓了一下說。

“我們這裏隻讓人押牌九,不讓找人。”其中一個長臉的,像趕鴨子一樣比著手,“走開,走開。”

“找什麼人?別來找打。”另一個臉上生了一塊白斑的,瞪起了眼,語氣更凶。

“我找……”黃鬆話音未落,白斑的手就推過來了,手掌像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胸膛,他不由往後倒退了幾步。

“我看你真是來找打的。”長臉說,兩個人一起向黃鬆撲過來。

黃鬆退到石門檻前,沒有退路了,心一橫,突然咆哮一聲,揮起拳頭撲到長臉麵前,朝著他的臉門就擂下去,然後右腿一掃,把衝過來的白斑踢了個顛顛晃晃,趁他沒站穩,又朝他的屁股補上一腳,他顛著撲向長臉,兩個人抱著一起倒在了地上。

黃鬆從他們身上跨了過去,大步走向廊道。一樓好幾個灶間傳出了賭徒的喊叫,狂熱和沮喪交織的叫聲,在土樓裏回蕩著。

“阿柏頭,阿柏頭,阿柏頭!”黃鬆衝著幾個灶間大喊起來。

一間灶間猛地衝出一個身材粗短的年輕人,朝著黃鬆喝問道:“你喊什麼喊?”

“我找我弟。”黃鬆說完又喊了兩聲,“阿柏頭,阿柏頭……”

那人罵咧咧地撲了上來,黃鬆早有防備,躲過了他的第一拳,但他緊接著又出一拳,淩厲地擂在黃鬆的額頭上,黃鬆似乎聽到腦子裏嗡地響了一聲,連退幾步,不得不跳下天井。

“你是來搗亂的吧?你向天公借膽了?”這個又矮又壯的後生子說。

樓門廳那兩個人狼狽地爬起身,走到廊道上,指著天井裏的黃鬆,說:“今天你有種進來,就別想站著出去了。”

灶間裏又出來了幾個人,看得出他們不是賭徒,而是開賭場的人。幾個人簇擁著一個黑衫男子。黃鬆的眼光緊張地在他們身上轉著,同時向灶間裏張望,試圖發現黃柏的身影。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心提到了嗓子口。

“你是哪裏的?”廊道上為首的黑衫男子問道。

“黃家坳……”黃鬆咽了口水說,“我和你們無冤無仇,我隻是來找我老弟……”

“你老弟?”

“對,他拿了我建土樓的錢,有人說他來這裏賭……”

黑衫男子笑了笑,說:“我們這大門敞開,誰要來賭都行,沒人強迫,都是自願來的,要是你也想試試手氣,我們歡迎,要是你想找麻煩,那你就麻煩了。”

“我隻想找我老弟,讓他把錢還給我。”黃鬆感覺黑衫男子似乎還是講道理的人,暗暗又把拳頭鬆開了。

“你老弟瘦高個,”黑衫男子比著手說,“比你高一些,複興樓的,叫黃柏?”

“正是正是。”黃鬆說。

黑衫男子仰天哈哈大笑,笑聲尖尖的,像刷鍋發出的聲音一樣。黃鬆覺得莫名其妙,看到他那空洞的嘴巴發出一長串笑聲,突然笑聲戛然而止,那緊閉的嘴巴就像收縮的肛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