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我老弟在哪?”黃鬆急迫地問。
黑衫男子向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立即有兩個人轉身向灶間走去。黃鬆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走進灶間,把黃柏推了出來。
“出來,小子,你命好,你老哥救你來了。”他們推搡著黃柏出了灶間,黃柏麵如土色,身體畏畏縮縮的,甚至連眼睛也不敢抬起來看黃鬆一下。
黃鬆一看就明白了,黃柏把錢輸光了,甚至還可能欠下了賭債。他又急又氣,卻是無可奈何,眼光像刀子一樣刺向黃柏,把他的臉劃得鮮血淋漓,他真想手裏有一把刀子。
黑衫男子走了兩步,看看木頭人一樣的黃柏,對天井裏的黃槐說:“這就是你老弟吧,我不得不告訴你,他剛剛借一塊大洋賭輸了,想跑,你說做人怎麼能這樣呢?輸就輸嘛。你來得正好,替他把債還了,不然我們隻能把他扣在這裏了。”
黃鬆心裏像是漫山遍野燒起一片大火,嗶嗶剝剝,幾乎要把他的心燒成了灰燼。他強忍著一種出離憤怒的衝動,說:“那是他欠你的。”
“當然,冤有頭債有主,我們隻管向他要。”黑衫男子說。
黃鬆本來是追錢來的,沒想到還要替他還錢,心裏怎麼也無法接受這個無情的現實。他咬著牙,埋著頭走上廊道,向土樓大門走去。
“小子,你哥不替你還債,”黑衫男子說,“我隻好剁下你一根手指抵債了。”
突然,黃柏發出淒厲的一聲尖叫:“哥!“
正要跨出石門檻的黃鬆怔了一下,一隻腳踩在石門檻上,全身停住了。
“哥,”黃柏帶著哽咽又喊了一聲,撲通跪了下來,“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求求你……”
黃鬆轉過身,看見跪在地上的黃柏涕淚橫流,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不由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很想大步走出土樓,不再回頭,但他的雙腿像綁住一樣,就是邁不開。
“哥,我不該,不該拿你的錢,不該來這賭博……”黃柏一邊抽泣著,一邊抹著眼淚。
黃鬆還是往回走,走到黑衫男子的麵前,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大洋,向黑衫男子張開的手掌扔了下去。
黑衫男子一直麵帶微笑,抖動著張開的手掌,說:“這是本錢,還要一塊利息。”
“這!”黃鬆被噎了一下,幾乎要跳了起來,“你們這是搶錢啊!”
“這是老規矩。”黑衫男子不動聲色地說。
黃鬆心裏頓時墜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閉上眼睛呼了口氣,手快速地掏出口袋裏最後一塊大洋,往那陷阱一樣的手掌裏一扔,掉頭而走。
黑衫男子看了看手掌的兩塊大洋,讓它們碰撞著發出悅耳的聲響,對黃柏說:“小子,今天算你好命,快滾吧。”
黃柏驚喜交加地爬起身,卻又羞愧難當地勾著頭,向大門跑去。
這時黃鬆已昂首闊步出了土樓大門,走到禾埕上,黃柏從後麵追了上來,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哥……”
“我不是你哥!”黃鬆氣呼呼地說,頭也不回直往前走。
“哥……”
黃鬆不吱聲,加快了步子,霍霍霍一陣生風。
“哥,”黃柏追了幾步,大聲地說,“我對不起你,我實在沒臉見你了,你的錢我會還你,我離開黃家坳到外麵去賺錢還你……”
黃鬆驀地站住,緩緩轉過身看了看黃柏,隻見黃柏的手在臉上、眼上一直抹著,那裏已經沒有眼淚和鼻涕了,他的動作像是一種賭咒,他接著說:“我會還你,我會還你……”
突然黃柏轉身跑了,黃鬆愣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前麵的樹陰裏,等他緩過神,喊了一聲:“阿柏頭!”追上去時,黃柏已經無影無蹤。
“阿柏頭!阿柏頭!”黃鬆的喊叫聲飄蕩在博平圩上空。
49
遍尋不到黃柏,黃鬆知道他是跑了,他要到外麵去賺錢,他說到會做到,這一點黃鬆還是願意相信他的。黃鬆在博平圩茫然地轉了一圈,最後轉到了關帝廟。他曾經在這裏遇到過一個滿麵大胡子的貴人,那也是一個行蹤不定的奇人。黃鬆希望能再遇見他,盡管這種可能性很小,他還是心存僥幸,如果能夠遇見他並當麵向他說一聲“我的土樓快建了一層”,這就好了。可是在關帝廟裏裏外外轉了一圈,除了在地上發現幾綹可疑的毛發之外,不見大胡子的影子。
從博平圩回來的路上,黃鬆走走停停,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他想我建土樓是為了什麼呢?還不是為了黃家坳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可是土樓還沒建好,兄弟卻失和了,最小的弟弟負氣出走,這難道是必然的代價嗎?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一些?黃鬆望著莽莽蒼蒼綿延不盡的群山,真想大吼一聲,把胸中積鬱的氣宣泄出去,可是他喊不出來,隻是對著麵前亙古不變的群山,徐徐地呼了一口氣。這是一口冗長的大氣,麵前的群山似乎都聳動不安起來。
遠遠看到了天助樓,雖然隻有將近一層高的樓牆,畢竟已經初見模型,黃鬆的心一下火熱地怦怦直跳,這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土樓啊。這時他的精神方才重新振作起來,快步走向天助樓。
黃槐和黃浦在做泥,鋤頭翻動著成堆的土料。令黃鬆詫異的是,鍾五妹扶著江定水也來到了土牆下。他連忙迎上去,問:“定水師,你不多休息啊?”
江定水推開鍾五妹的手,雙手叉在腰上,輪轉著腰身說:“你看,好了,沒事了。”
“還是好了再做,身體的事不能開玩笑。”黃鬆說。
“是啊,我今天也不上牆,就來這裏走動走動,老躺在床上也難受。”江定水說。
黃浦擱下鋤頭歇氣,對黃鬆說:“阿鬆頭,我家田地裏還有活兒,但我一有閑功夫就會來幫你。”
黃鬆心裏還是有一些感動,其實他並不孤獨,盡管身邊隻有江定水、黃浦等寥寥幾人,這也讓他感到了一種溫暖。他爬上牆頭固定住牆槌版,和黃浦一人握一把夯杵,黃槐爬上爬下,負責提土和送片石,三個人通力配合,到午飯前奮力夯出了兩版牆。
回複興樓吃飯的路上,黃槐走在黃鬆身後,說:“都是阿柏頭,我不知道……”在行牆過程中他就想說了,但是黃鬆專心致誌地夯著牆,像夯實的牆滴水不漏,他根本就插不話,隻好把話憋在心裏。
黃鬆沒吱聲。黃槐又說:“真的,都是他……”黃鬆還是不說話。黃槐說:“你到博平圩找到他了嗎?他有沒有……”黃鬆緩緩轉過身子,對黃槐說:“這事就不要再提起了,當作沒有發生過一樣。”
“阿柏頭?……”
“他,他走了,他說要到外麵賺錢去。”
黃槐一時不知說什麼,便沉默了。黃鬆也不說了。隻有腳下的聲音啪噠啪噠,像是心事重重地一路響著。
回到複興樓裏,黃鬆意外地看到灶間有客人,而且居然是闊嘴嬸,一個遠近聞名的媒婆,她和黃素有說有笑的,像是忘年交一樣。
闊嘴嬸抬頭看到黃鬆,說:“哎呀,你大哥回來了,你說話不算數的,我要和他說。”
黃鬆愣了一下,和我說?提親?天助樓還沒建好,我是堅決不會考慮婚姻的。他立即有一種排斥心理,冷淡地看了闊嘴嬸一眼。
闊嘴嬸親熱地走上來,一把就牽起黃鬆的手,說:“哎呀,你這做大哥的,你不知道呀,你妹子有多厲害啊,嘿嘿。”
黃鬆從闊嘴嬸手裏抽出手來,不解地看了看正在灶台炒菜的黃素。
闊嘴嬸又把肥厚的手摸過來,黃鬆感覺那就像一條遊動的鰻魚,他的手驚慌地躲著它。闊嘴嬸沒能抓到黃鬆的手,在他胸前拍了一下,說:“你這做大哥的,都還沒點頭,她就跟我開起禮帖了。”
黃鬆聽不明白闊嘴嬸的話,眼光從她一張一合的大嘴上又轉到黃素的身上,說:“發生什麼事了?”
闊嘴嬸樂嗬嗬地笑得沒了眼睛,說:“發生很大條的事啦,我在這九村十社也竄了四五十年,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妹子啊。”
原來是表揚黃素的,黃素到底有什麼厲害,黃鬆也說不上來,就對闊嘴嬸說:“妹子太厲害,人家不敢要。”
“這你就不知道啦!你光知道建土樓!”闊嘴嬸拍了一下黃鬆的胳膊,黏糊糊的聲音帶著欣喜說,“人家林坑林族長的二公子都看上她啦,今天就是托我來問名,你這做大哥的,就幫她定奪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要是你沒意見,就出個庚帖,我就帶過去讓人家排生月,這門親事就算成了一半了,你說呢?阿鬆頭老哥,現在你是長兄啊,由你拿主意。”
闊嘴嬸一連串的話,從她闊大的嘴裏像磨漿一樣流個不停,黃鬆還沒來得及插話,黃素就一邊端著剛炒的菜上桌,一邊對闊嘴嬸說:“行呀,我剛才不是說了?林族長既然想結這門親事,我也沒特別要求,就是希望他能支持我老哥建土樓,至少借給我老哥一百大洋。”
這時事情的來龍去脈,黃鬆全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懷疑,前幾天林文昌慷慨地借給自己十二塊大洋,是不是別有用心?——這十二塊大洋並沒有變成他的一麵牆,反而讓他和弟弟之間隔了一堵牆,讓他丟了兩塊大洋,走了一個弟弟。當然,這似乎不能怪林文昌,要怪隻要怪錢給人帶來的誘惑太大了,不過似乎也不能怪錢,錢隻是錢,它本身並沒有思想,說到底,還是人的欲念害了人自己。黃鬆想起林文昌和林玉明,他們應該早就相中了黃素,借錢給自己,不過是一種預先的感情投資,心裏不免有點不悅。
“妹子,你的話我可以傳給林族長,”闊嘴嬸靈活地轉著頭,兩邊照應著說,“但我還是要你老哥——阿鬆頭,你拿主意,你拍板啊。你說林族長,多好的家景,多好的家風啊……”
“我、我……”黃鬆一時有些為難,“肚子餓了……”
“你肚子餓了說不出話,你就點個頭。”闊嘴嬸說,“這說親的事,不想說不好說不能說的事兒,太多太多了,那就比個手,點個頭,我就能明白意思啦。我闊嘴嬸端這碗飯也不是一天兩天,我眼睛瞄一下就能拿捏個八九分,沒有金剛鑽,怎攬瓷器活?”她滔滔不絕地說著,眉飛色舞,臉上的五官充滿了表情。
黃鬆轉頭招呼江定水和鍾五妹、黃浦進來吃飯,接著對闊嘴嬸說:“你要不要也坐下來吃?”
“我不餓,我還等著你答複呢。”闊嘴嬸說。
黃鬆看了一下黃素,又對闊嘴嬸說:“你問她吧。”
“嗬嗬,她是不用問了,長兄為父,你不反對就是同意了。”闊嘴嬸說。
黃鬆為難地又把眼睛轉到黃素身上,說:“阿素,這事……”
“我是同意了,禮帖我來開就行了。”黃素幹脆利索地說。
黃鬆心裏也暗暗驚奇,一個妹子“膽敢”跟媒婆討價還價,這實在很少聽說過。林文昌的為人和家庭情況,還有林玉明的人才和品行,似乎都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在闊嘴嬸看來,黃家這是高攀了。黃鬆看到黃素是完全同意而且一副迫切的期待,他還能說什麼呢?黃素要趁這時機為他籌錢,他除了感動還能怎麼樣呢?但他實在說不出什麼,隻能點一下頭了。闊嘴嬸連聲叫好,說:“好了好了,說一門親做一件善事,最後能不能成,這就要看你們的緣分到了沒有?來,妹子,你把生辰八字報給我。”
晚上,黃鬆特意等到黃素收拾好飯桌、灶台,走進灶間,很正式地對她說:“素,你當真同意嫁到林家?”
“嗯。”黃素說。
“你、不會後悔?”
“不會。”黃素說。
“我總覺得……”
“你覺得什麼?”黃素說。
“我覺得你完全是為了我……”
黃素一時無語。
“如果這樣,我用這錢建成了土樓,我心裏也會不安的。”
“哥,你想林族長是多好的人家,我嫁到林家是造化呢,我很高興。”黃素說,“如果我嫁到了林家,兩家就是親戚了,他讚助一些錢財,或者借錢給建土樓,這都是天經地義的。”
最後反而是黃鬆無話可說了。
50
在鍾五妹的精心照料下,江定水的身體恢複了,此時,適逢第一層樓牆夯好,他一定要到牆頭上拍大板。
站在牆頭上拍大板是一件需要技巧和膽量的體力活。在大板的拍打下,腳下的牆體一版一版地震動著,像是天搖地動一樣,會讓人覺得頭暈目眩,弄不好就可能失衡跌落牆下。對於功夫過硬的泥匠師來說,高牆上拍大板就像一項精彩的表演,騰挪跳躍,舞之蹈之,看起來賞心悅目而又讓人捏把汗。
江定水執意要上牆拍大板,黃鬆有些猶豫,他知道定水師偶然失足,要借此機會洗刷恥辱,但不知他剛剛康複的身體能不能吃得消。整層樓牆夯畢,拍大板是檢驗牆體總體合力和剛韌度的一種方法,如果夯得足夠結實,牆角和版層銜接得恰如其分,整體的協同拉力均衡,隨便站在牆頭一處拍大板,整個四向相連的牆體都會一同震動,震波柔和,如果隻是拍打的一麵牆震動,其他的都不動,就說明牆夯得不夠好了。這活兒定水師要是不上牆,誰又能上?除非定水師請自己相熟的泥匠師來代勞,而這更是一種不能接受的恥辱。
“沒事,我上。”江定水說,“說什麼也要上。”
“你的身體……”黃鬆說。
江定水一拍胸脯,說:“這身體好得很。”說著還曖昧地向鍾五妹擠了下眼色,害得鍾五妹滿臉羞得轉過頭去。
“好吧。”黃鬆說,“定水師,你要多加小心。”
一幹人繞著土牆走了一圈,黃鬆心裏怦怦直跳,對他來說,這是掀開新娘子的蓋頭。江定水手握大板,從木架子爬到牆頭,他挺了下胸膛,向上麵的藍天望瞭望,又向下麵的人點頭致意,輪流著向手心裏吹了吹氣。他向前傾著身子,低下頭看著腳下的牆麵,全身像是一張弓。他掄起了大板,往下拍打出第一聲清脆響亮的聲音,像是定下一支曲子的基調,接著,劈裏啪啦,旋律起伏,曲調和諧,整環的牆體微微震動,那些夯得結實的土料像是發癢一樣,顫動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牆上的江定水拍過這麵,轉身再拍另一麵,身體的轉換顯得靈巧十足,手中的大板就像是舞蹈的道具,柔若無物,上下翻飛,發出實實在在的聲響。
牆下的人仰頭看著江定水跳舞一樣翩躚,圓圓一周的偌大的牆體一起震蕩起來,配合著富有節奏的拍打聲,好像整環的土牆都在跳舞,柔中有剛,剛柔相濟。大家無不看得眼花繚亂,讚歎不已。
江定水踩著木架子下來,對黃鬆說:“這牆夯得好,很好。”
黃鬆眼眶裏竟浮出了淚花,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江定水說:“這幾天繼續做泥,過幾天上棚枕,就開始夯第二層了。”
黃鬆心裏呼地一熱,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在他眼睛晶瑩閃爍裏,天助樓像太陽一樣冉冉升起,風吹過,連風也嘩啦啦染上一片金黃,在金色陽光的沐浴下,巍峨聳立的天助樓像宮殿輝煌壯觀。
江定水、黃槐、黃浦從黃鬆身邊走開,各自走到正在做的土料堆前。黃鬆愣了一下醒過神來,麵前的天助樓就消失了,隻有一層的樓牆,土樓從來都是一層一層實實在在夯起來的啊,而不是憑空想出來的空中樓閣。黃鬆興奮地對大家說:“我明天晚上來打糍粑,過幾天大家好好食一頓棚枕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