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回到複興樓,黃素告訴黃鬆,闊嘴嬸來過了,說她和林玉明的生庚合上了,她寫了一張禮帖交由闊嘴嬸帶給林族長。黃鬆知道等男方派人來“壓禮帖”,這就算訂婚了,雙方可以親戚相往來。看著黃素淡定自若地說話,那樣子根本就不像一個準備把自己嫁出去的妹子,而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管家婆。
“闊嘴嬸說,林族長對你很賞識,他會支持你建土樓。”黃素說。
“他已經借過我十二塊大洋。”黃鬆說。
“他同意再借給你一筆錢。”黃素說。
黃鬆心想,這其實是用妹子的婚姻換來的。他感覺到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就什麼也沒說了。
吃過午飯,黃鬆走上二樓禾倉取糯米。他發現米倉裏的米不多了,隻有不到腳踝高的儲量,靠牆還有幾麻袋的穀子,碾成米也沒多少。夯建土樓以後,一下多了幾張嘴吃飯,自然用度大。但他還是舀了滿滿一笸籮的糯米,他想多打點糍粑,讓大家吃個盡興,這也是補充體力呢,上了棚枕之後的活兒更重了。下到一樓灶間,黃鬆把糯米泡在木桶裏。糯米在水裏浸泡一天後,裝進飯甑裏蒸熟,就可以放到石臼裏打成糍粑了。
第二天晚上收工,黃鬆一幹人回到複興樓,黃素已經把糯米撈起濾幹,裝到飯甑裏,上了灶台的蒸籠裏。黃鬆等人一邊在桌子上吃著飯,一邊聽著鼎裏的水卟撲撲地歡叫,蒸籠裏飄出一陣陣糯米飯的芳香。
吃過晚飯,黃鬆打開蒸籠,一股蒸汽頓時彌漫了整個灶間,他從飯甑裏抓了一小把芳香潔白的糯米飯,吃了一口,綿軟有勁道,放到手心裏搓了幾下,已經蒸爛沒有米心了。這正適宜打糍粑。
黃鬆兩手提著飯甑來到樓門廳,黃素已經把石臼、木棰清洗好了。複興樓人在春夏播種之後和稻穀收成之後,都要打糍粑,這是祖上傳下來的習慣,無論豐收還是欠收,年年都少不了要打糍粑。每次打糍粑總會吸引一群孩子的圍觀,似乎已經演變成為一個節日。
黃鬆把糯米飯倒進石臼裏,便開始掄棰擊打,一起一落,砰、啪、砰、啪,富有節奏。當黃鬆將棰子抬起時,蹲在石臼邊的黃素迅速地把粘在上麵的糯米飯抓下來,或者翻動石臼裏的糯米飯。她靈巧的手像一隻啄食的鳥,剛剛飛起來,那木棰又落下來了,就在空中倏地相擦而過。這糯米飯越打越粘越韌,也就越難打,對打的人是一種挑戰和考驗,沒有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是打不成功的,同時他還要和翻抓糯米飯的女子相互配合,隻有配合默契,才不會打到她的手。
白天做泥已消耗了許多體力,打過一石臼糍粑之後,黃鬆感覺手上的木捶比夯杵還要沉重。黃素把打好的整塊糯米飯放到簸箕上,鍾五妹幫忙著切成一塊塊扁狀,蘸上芝麻花生,就是柔韌可口的糍粑了。
黃鬆趁熱吃了一塊糍粑,滿口香噴噴的,越咬越嚼越有勁道。他滿嘴塞滿了糍粑,隻能用手招呼著孩子和大人過來吃。
孩子們一個個把手伸得老長,鍾五妹和黃素一人一塊分到他們手裏,似乎眨眼間,簸箕上的糍粑就沒有了。蒸好的糯米飯還可以打兩石臼。黃鬆把嘴裏的最後一口糍粑咽了下去,感覺身上嗞嗞地冒出氣泡一樣長出許多力氣。他拍了拍手,掄起木棰繼續打糍粑。
第二石臼的糍粑打出來後,江定水吸著鼻子,一路嗅著香味走來,他一邊吃著香韌的糍粑,一邊和黃鬆商定,後天上棚枕。黃鬆高興地說:“行,明天我讓阿素辦一桌酒席。”
這一天,黃槐、黃浦和黃來仍舊做泥,江定水帶著黃鬆一起檢驗做棚枕的枕木,他一手托著木頭,一手在上麵敲幾下,聽著它的聲音就能斷定是否幹透。隻有縮水幹定的杉木才可以用。兩個人走在牆頭上,江定水背著手,像是閑庭散步一樣,時不時彎下腰看看牆壁的弧度,或者眯著一隻眼進行目測。他們在牆頭上走了一圈,接近中午的日頭照著他們,把他們的身影拉長得像兩個巨人。巨人在牆頭上巡視著,一切準備就緒,明天又可以大幹一場了。
江定水爬著木架子往下走,黃鬆站在牆頭上最後望一眼樓牆,這是一個多麼巨大的圓環啊。等江定水下到了地麵,他才從木架子一級一級地下來,就在這時,右麵不遠處傳來兩聲槍響,砰,砰,尖銳的響聲打得天空也震晃了一下。黃鬆腳下還有三級木階,心裏一震,就跳了下來。
那邊做泥的黃來提著鋤頭,駝背一聳一聳地跑來,驚惶失措地叫道:“土匪!土匪……”
黃槐、黃浦也扛起鋤頭,臉色煞白,跑到黃鬆跟前,連喘氣都帶著哆嗦了。
黃鬆努力地讓自己鎮靜一些,土匪有什麼可怕的?我也當過土匪呢!然而這時節碰上土匪的到來,實在是一件倒黴的事情,他的眉頭一下擰緊起來,看見前方小竹溪的跳石上,幾個黃家坳人倉皇地跳著衝過來,有一個人從跳石落到水裏,尖叫一聲,爬起身就趟著水往前狂奔。幾個土匪端著槍追到了溪邊,嘴裏罵罵咧咧的。黃鬆已能看清他們的麵目,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經入夥的那股土匪,看起來很麵生。有個土匪端起槍往天助樓這邊瞄準,黃槐和黃浦驚叫起來,黃來拖著鋤頭往複興樓跑。
“先回複興樓躲一躲。”江定水說著,從地上背起工具箱,手上抓起大板,準備撤退。這地麵上一堆堆土料,土匪是不要的,一堆枕木他們也帶不走,靠牆放著的夯杵、大板、小板,他們也看不上,他們闖入村子,要的還是錢,或者雞鴨羊豬,或者大米。但黃鬆還是和江定水一樣,扛起鋤頭抓起夯杵,能帶走的就盡量帶走。
一個從小竹溪跳石上跑過來的黃家坳人喘著粗氣說:“這夥散匪,我還以為是打獵的,嚇死我了……”
大家往複興樓跑去,一邊招呼路邊田地裏的人,土匪來了,快回樓裏躲一躲。祖上就是一路躲著戰火和兵匪,從中原躲到這深山密林,對於這些後人來說,躲土匪也是家常便飯,所以也不顯得特別恐慌,反倒在緊張中體會到一種樂趣。
兩個後生子一手推著大門的一邊門扇,準備關上大門,大聲喊道:“外麵還有人嗎?快進來啊,快點,快點!”
黃鬆一夥人像魚兒一樣,接連遊進大門裏。大門轟地關上,從後麵加上了粗大的門閂。
土樓裏像是掠過一陣狂風,刮得大家有些晃蕩,乍乍呼呼地叫道,土匪?土匪來了?這夥挨千刀的!風吹過,很快風平浪靜,大家恢複了常態,該做什麼還做什麼,有人在劈柴,有人在淘米,有人在給孩子喂奶。黃世郎帶著五六個後生子,提著長槍土銃,上了三樓的瞭望哨。
瞭望哨是從大門上方的三樓牆壁上往外挑出的半封閉木台,可以望遠,也可以組織對來犯的兵匪進行攻擊。黃世郎走進瞭望哨,往下一望,一夥土匪約十來人正好衝到了複興樓的大門前。
這夥土匪嘰嘰哇哇,操著客家話和福佬話,前頭的一個矮胖土匪抬腳踢了一下門板,罵了一聲。土樓的大門一旦關上,土匪隻能徒喚奈何,他們手中的槍對堅硬的土牆根本就無濟於事,即使他們用火燒大門,樓門上的暗道立即就能放下水來,把火澆滅。所以土匪被擋在大門之外,使橫也使不上,隻能死皮賴臉地強行索要,土樓人要是不想惹是生非,幹脆就從瞭望哨上扔一些財物給他們,土匪要是不貪心的話,撿了物件就撤離,也算是沒白來。
“哎,頭家,出來說話!”一個吊眼土匪仰起脖子,朝著瞭望哨喊道。
黃世郎往前走了一步,對下麵的土匪說:“你們也真是搶人不看天時,這年節我們也隻是剛剛夠吃,你們也來搶,哪裏搶得到吃食?”
土匪七嘴八舌地嚷嚷著。那吊眼土匪看樣子是個領頭的,大笑了幾聲,半客家話半福佬話地說:“頭家,你說白賊話都說不圓滑啊,你說你們不夠吃,我看你們住這麼大的土樓,又在那邊建新的土樓了,你還敢說沒錢?騙鬼啊。”
黃世郎微微一笑,說:“那土樓不是族裏建的,是一個人建的。”
“一個人?”吊眼土匪驚訝地叫起來,“一個人這麼有錢!你們樓出了大富翁了!”
這時,黃鬆出現在高高的瞭望哨上,往下看著地麵上的土匪,問道:“你們是哪個山頭的?”
土匪們看到黃鬆年紀不大,麵相老成,褲腿上沾著點點的泥土,一時不辯他的身份,有人喝問道:“你是誰?這裏輪得到你說話嗎?”
黃鬆說:“我就是那個建土樓的人……”
地麵上的土匪麵麵相覷,在他們的常識裏,獨力建土樓的都是白發蒼蒼的手拄文明棍的回鄉番客,像黃鬆這樣土裏土氣的後生子,自己能賺錢娶個老婆就不錯了,還能建土樓?他們很不相信地笑成了一團。
“你有多少錢啊?建土樓?發了橫財不成?”那個吊眼土匪仰頭問道。
黃鬆說:“我沒多少錢,也沒發橫財……”
那個吊眼土匪哼了一聲,腳一跺,抬起長槍就衝天放了一槍,砰,子彈從複興樓屋簷角上飛過去。
黃世郎退下瞭望哨,指示端槍的後生們從射擊孔做好瞄準,隨時準備還擊。他發現黃鬆站在瞭望哨不動,說:“阿鬆頭,子彈不長眼,快下來。”
“郎伯,我沒事。”黃鬆回頭說。
下麵的土匪嚷道:“你有錢建土樓,沒錢打發我們啊?”有人就高聲叫喊:“把那土牆推倒,燒掉!”
黃鬆心裏一緊,對地麵的土匪說:“兄弟,我們好說話——”
“有錢就好說話,沒錢?你那一層的土牆就難說了。”一個土匪說。
黃鬆知道土匪要把土牆推倒是沒那麼容易的,有的土樓內部發生火災把樓板門窗全都燒毀,那土牆在風雨中屹立幾十年幾百年也倒不了,鐵鍬砸過去,就丁當一聲,留下一塊白點而已。但他還是不希望土匪打天助樓的主意,天助樓應該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沒錢你建土樓?鬼才相信你!”又一個土匪說。
黃鬆說:“我真是沒多少錢,我是學螞蟻馱米,一點一點的來……”
這時,地麵上一陣騷動,黃鬆的眼睛猛地瞪大,張大的嘴巴像塞住一條芋頭,整個人傻住了。兩個土匪推著黃素從茅廁後麵走出來,一個土匪興奮得滿臉通紅,用公雞般的嗓門說道:“這裏抓到一個妹子了!抓到一個妹子!”
原來黃素從菜園子摘菜回來,臨走近複興樓時,土匪圍上了大門,她隻能躲藏在茅廁後麵,沒想到被一個上茅廁的土匪發現。她被推搡著走出來時,手上還提著一籃子的花菜和芥菜。
那個吊眼土匪向黃素走過來兩步,斜著眼說:“妹子,你總算沒讓我們白跑一趟。”
瞭望哨上的黃鬆焦急地大喊一聲:“別碰我妹子!”
“她是你妹子?好啊!”那個吊眼土匪笑得合不攏嘴,仰頭說,“你想要你妹子,晚上帶五十塊大洋到龍鳳穀贖人。”他手一揮,兩個土匪挾持著黃素就往前走。黃素不喊也不叫,但她明顯不願意,用腳尖蹬著地,兩個土匪一人抓住她的一隻胳膊,幾乎把她抬著走。她手上的籃子掉在地上,後麵跟上來的土匪把花菜踩爛了,另一個土匪索性飛起一腳把籃子踢開。
“阿素,阿素!”黃鬆發瘋般地大喊起來,他又急又恨,退下瞭望哨,從射擊孔裏端起一把槍,又衝到瞭望哨上,往土匪撤退的背影開了一槍,砰,打偏了,子彈不知打到哪裏。他連忙扣上扳機,又打一槍。距離太遠了,根本就打不到。
土匪們手上綁架了一個妹子,感覺抓到了大魚,很有些喜出望外地滿載而歸,他們經過天助樓時,紛紛抬起眼睛看了看這夯了一層的土樓,那吊眼土匪對黃素說:“你老哥有錢建土樓,他就有錢來贖你!”
“放把火燒掉這些木材。”一個土匪說,見吊眼的頭兒沒反對,就點了一把火。
黃素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不要!”她想撲向那個點火的土匪,胳膊被死死地拉住,她恨不得變成一張弓射出去。
黃鬆看著土匪在天助樓前停了下來,不知要幹什麼,他急得全身都要著火了,扭頭對旁邊的黃世郎說:“郎伯,你看,阿素她……這怎麼辦?”
“阿素這妹子,怎麼不懂得進樓躲一躲?”黃世郎歎了一聲。
黃鬆氣呼呼地說:“肯定是關門的人太匆忙,沒等人全進來就關門了。”
“現在你要想的是怎麼贖人,說這幹什麼?”黃世郎語氣裏帶著不滿。
這時,在三樓、四樓臥室窗前觀察土匪動向的人們異口同聲發出一個字:“火!火!火!”
黃鬆身子震了一下,扭頭從瞭望哨往外一看,隻見天助樓火光衝天,那些準備上棚枕用的木料在大火中熊熊燃燒。他驚叫一聲,跑到瞭望哨看著火光,那大火好像不是燒著天助樓,而是燒著他。目瞪口呆,火燒火燎,灼痛、心碎,全身頓時被燒成了灰燼。
“土匪放火啦!”“土匪放火啦!”土樓裏有人大喊大叫。
黃鬆真想從瞭望哨跳下去,撲到天助樓的火光裏。突然他大吼一聲,猛地轉身衝出瞭望哨,向樓下俯衝而去。
從樓梯上跌跌撞撞地衝下來,黃鬆在廊道上絆了一跤,連滾帶爬又站起身,衝過天井跑到土樓大門後麵,搬下門閂,拉開大門一縫就擠出去,向燃燒的天助樓狂奔。
火光就在前麵,像一群紅魔狂舞著、嘶喊著。黃鬆感覺怎麼也撲不到火光裏,他要用身體把大火撲滅。
突然,膝蓋一軟,雙腳就跪了下來。黃鬆直挺挺跪在地上,揮起拳頭狠狠地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坑。
那些靠在土牆上的枕木、木板漸漸在火魔的狂吻下變成木炭,往下塌成了焦黑的一堆。牆麵被烤出了一塊一塊的光斑,有的黑,有的白,部分牆體燒得開裂了,像一根手指那麼觸目驚心。
黃鬆感覺整個人要往地上癱下去,他咬著牙硬挺著,突然他躍起身子,像一頭咆哮的猛獸向燒焦的土牆猛烈地撞過去。
砰,一聲悶響,黃鬆的身子被重重地彈回來,像麻袋一樣摔在地上。土牆像是打擺子一樣震晃著,還是沒有倒。
江定水、鍾五妹、黃槐等人從複興樓跑了過來,黃鬆的身子在地上蠕動著,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又準備向土牆撞去。他們連忙跑上前,七手八腳地緊緊拉住他。
“阿鬆頭,別、別……”江定水急得聲音也哆嗦了。
鍾五妹發現黃鬆額角有一塊血跡,抬手輕輕地擦拭起來,說:“老弟,千萬別想不開……”
“阿素被他們綁走,這土牆又燒成這樣……”黃鬆說著,整個人像一團爛泥一樣直往地上攤下來。
江定水和黃槐拉著他的兩隻胳膊,半是攙扶半是摟抱地讓他站直。
“阿素……”黃鬆抖著手說。
“這要想辦法,一定想辦法把她救出來。”江定水說。
“這樓牆……”黃鬆抖著手,還是說不下去。
“這麵燒壞了,其他的還好著呢,把這麵推掉重夯就是了。”江定水說。
“隻要人在,你還怕夯不起來?我們都幫你。”鍾五妹接上話頭說。
黃鬆咧著嘴,像脫水的魚一樣出著氣。江定水和黃槐扶著他緩緩走回複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