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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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鬆被扶著走進複興樓,突然他立定身子,任由江定水和黃槐拽著胳膊,一動也不動。

“阿鬆頭……”

黃鬆猛地甩開兩個人的手,立即變了另一個人似的,踩著有力的腳步,隨手從廊道上抓起一把鐵鍬,嘭嘭嘭,就往外大步走去。

“哎,阿鬆頭,你要做什麼?”江定水愣了一下,就追上去。

黃鬆像風一樣出了複興樓,刮起地上一片塵土。江定水和黃槐隻能在塵土後麵緊追不舍。

“哎,阿鬆頭……”

黃鬆一口氣跑到天助樓那堵燒焦的土牆前,掄起鐵鍬就狠狠地敲,砰,砰,砰,鐵鍬在牆體上跳動,敲出一個個白點,終於凶狠地吃進了版縫裏。要是沒有火燒過,鐵鍬是不可能得逞的,現在它有了裂口,鐵鍬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鑽進它的內部。

“阿鬆頭,你這要幹什麼?”江定水喘著粗氣,跑上來問。

黃鬆咬著牙說:“我看著這牆燒焦了,我心裏就像刀子割著一樣……”

江定水走上前,伸出兩手往牆上推了推,他站好姿勢,用力地往前推著,這一堵燒焦的牆轟地倒了下去,兩邊沒燒過的牆依然固若金湯。江定水拍了拍手,說:“行了,把它推掉了,我們重夯起來……”

黃鬆把鐵鍬往地上一挫,說:“怎麼這麼不順呢?本來都要上棚枕了,現在木料全燒光了……”

黃槐走了上來,低低地對黃鬆說:“老哥,阿素在他們手裏,怎麼辦?”

黃鬆似乎這才意識到,和一堵燒焦的土牆相比,還要更迫切的一件事需要解決。燒焦的土牆推掉之後,可以慢慢再夯起來,而妹子落入土匪手裏,不及早解救出來,拖一分鍾就多一分鍾的危險和不祥。可是他心裏一時隻有土樓,居然把活生生的妹子忘記了。黃鬆有些自責地揪了幾下頭發,發現不知到哪裏籌措贖金,土匪都是認錢不認人,要是不能奉上足夠的贖金,他們是會放人的,甚至有可能撕票,更可怕的是,黃素是個妹子,這無形中又增加了幾分危險。

“阿鬆頭,救人要緊,我把所有的錢全都繳給你,不夠大家再湊。”江定水說。

黃鬆想起林家著媒婆來要禮帖了,黃素可以算是林家的候選媳婦,假如他們知道現在黃素遭遇不測,應該會鼎力相助吧?黃鬆對江定水說:“我到林坑籌款。”便大步向前麵走去。

江定水腦子轉了一圈,跑上前叫住黃鬆,說:“我看,還是別去找林家……”

“為什麼?”

“林家得知黃素落到土匪手裏,說不定就嫌棄她了……”

黃鬆不由一震,怎麼沒想到這一層呢?他刹住腳步,像木樁一樣呆在那裏。

“還是回族裏想辦法,郎伯會見死不救嗎?”江定水說,“黃素雖是女身,也是江夏堂的子孫。”

黃鬆想,我要為江夏堂建一座土樓,黃世郎先是極力阻撓,冷嘲熱諷,後來雖說態度轉變,卻是不管不問,不理不睬,他會同意用族產去把一個妹子從土匪手裏贖回來嗎?黃鬆心裏沒底,不過事到如今,他也隻能去試一試了。

黃鬆和黃槐表情沉重地走到黃世郎麵前,他正坐在灶間的桌前喝茶,眼皮抬也不抬,說:“你們兩個當兄長的,要想辦法。”言辭裏帶著責備,似乎他們不想辦法。

“我們……”黃鬆說,“來找郎伯商量,希望江夏堂能借一點錢。”

黃世郎放下茶杯,說:“江夏堂能有錢就好了,一年到頭,修墳、祭祖、修葺祖堂、賑災救濟,要做的事那麼多,江夏堂能有剩錢嗎?”

黃鬆兄弟一時不知怎麼說了。

“阿鬆頭,你不是很有錢嗎?”黃世郎站起身說,“沒錢你還能建土樓?建土樓可以停下來,這性命交關的事,可不能停。”

“郎伯,我把土樓建到了第一層,身上的錢基本上用光了。”黃鬆說,“郎伯應該早就知道了,我其實是窮人結彩樓,沒錢建土樓……”

“你是有錢建土樓,沒錢贖妹子。”黃世郎打斷他說。

黃鬆再次啞口無言。

黃世郎看了黃鬆一眼,不滿地說:“趕快籌錢去,別耽擱了。”

黃鬆取出所有的剩錢,江定水則把他的所有積蓄拿出來,加上幾個親友湊來的錢,隻有十二塊大洋,離土匪索要的五十塊還差一大截。看著日頭一點點黯下來,黃鬆心頭越來越沉重。

十二塊銀元在兩隻手裏倒來倒去,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在黃鬆聽來,這是一種絕望的聲音。

“壩頭的陳金才欠我三塊錢,我去給他討回來。”江定水轉身就走。

黃鬆抬起頭想叫住他,但他已經往樓門廳走去了。

“阿素不知會怎樣……”黃槐嘀咕著。

黃鬆心煩意亂地起身走出灶間,天井上是圓圓的天空,暮色越來越濃了。他想把手裏的銀元往天空砸去,也許能砸出一點亮色。手裏緊緊攥著銀元,攥得手心都出汗了。最近夯造土樓進展順利,而家裏的人老是出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一邊是土樓,一邊是親人,哪一邊重要呢?對黃鬆來說,兩邊都重要。建土樓正是為了親人,可這過程中不免引起親人的不解和矛盾,隻好先委屈親人了,像黃柏那樣,過幾年他總會回來,至少也回個音信,客家人走南闖北,向往遠方,就像血管裏的血一樣不可改變。可是像黃素這樣被土匪綁架,要是不用錢把她贖回來,她自己是不會回來的,或者回來的將是……黃鬆不敢往下想了。

“哥!”樓門廳響起一聲叫聲。

黃鬆不由震了一下,感覺在做夢中,可是那叫聲非常清晰,就像翠林裏一聲鳥啼。黃鬆扭頭一看,隻見黃素從樓門廳跑了過來,他看得真真確確,是黃素!隻不過“船子髻”亂了,一綹劉海飄到臉上來,臉上帶著驚悸地喘著粗氣。

“阿素!”黃鬆驚訝不已地迎上前。

“我、我……”黃素拂開臉上的頭發,咽了口水,稍稍緩了口氣,“我偷跑出來……”

黃鬆驚喜交加地搖了搖黃素的肩膀,說:“好啊!……”

黃素扭頭指了指她身後的一個後生子,說:“是他幫我跑出來的……”

原來黃素被土匪綁架到龍鳳穀左麵往上二三裏的一座鮮為人知的土堡裏,那裏是這夥土匪不固定的窩點之一。土匪們在土灶裏燒起火,開始烤雞。這次行動似乎不大順利,抓了十幾隻雞,派款卻是一分也沒派到,不過抓到了一個妹子,這也算是一單很大的買賣了。土匪們一邊啃著香噴噴的燒雞,一邊找出早先儲藏的一甕老酒,興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來。原來看管黃素的有兩個土匪,黃素和他們閑聊說了不少話,知道一個是老匪,汀州人,一個剛入夥不久,姓肖,家在書洋一帶,能說客家話也能說福佬話,那老匪聽到那邊發出一陣燦爛的吃喝聲響,那撲鼻而來的香氣讓他忍受不住,有些憤憤不平地溜過去,從一堆烤好的雞裏抓起一條雞腿,張開大口猛啃起來。這邊新入夥的土匪隻有流口水了,黃素一開始就感覺他是被迫入夥的,那些老匪對他動不動就橫加訓斥,他似乎有開溜的念頭,黃素趁此機會請他高抬貴手,放她一馬,或者兩個人一起跑,她是絕對不會忘記他的大恩大德。黃素略帶曖昧的言辭讓他動心了。那邊土匪喝得稀裏嘩啦的一片熱鬧,這邊姓肖的新匪悄悄地解開了黃素身上的繩索,黃素帶獎勵性質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興奮得臉刷地紅了一大半。喝得東倒西歪的土匪們並沒有意識到內部有人嘩變,居然和人質一起逃走。等他們酒意清醒過來,人質和看管人質的新匪早已不見蹤影。

黃鬆一眼看到妹子後麵的後生,就認出他是上午來犯的土匪之一,正是他們綁走了黃素,燒了他所有的木材,毀了一堵土牆,心裏的火一下竄上來,揮拳就朝那人臉上打去。

那人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跳腳地大叫一聲。黃素連忙上前攔住黃鬆,說:“哥,他是好人,沒他我就逃不出來了。”

複興樓人看見黃素居然從匪窩裏順利脫逃,紛紛關心地圍上來,問長問短,連聲發出慶幸的祝辭。黃鬆問明了情況,對那姓肖的後生子收起了拳頭,但還是怒氣未消,他腦子轉念一想,那些土匪發現人跑了,說不定會追來,晚上複興樓人一定要非常警惕。

黃世郎也踱了過來,簡單了解了情況,一邊叫人加強巡邏,密切注意異常的動向,一邊冷冷地打量一下黃素,突然斷喝一聲,讓人把黃素身後的後生子綁起來。

那姓肖的後生子一時慌了手腳,沒來得及跑就被四五個複興樓人團團包圍。“別、別……”黃素急得身子哆嗦,擠到黃世郎麵前,“郎伯,他是好人……”

“我隻知道他是土匪。”黃世郎說。

“我現在不是土匪!”那肖氏後生喊道,“是我放她跑的……”他的頭被按

了下來,身子像裹粽子一樣被縛住了,兩隻腳在地上蹬著,臉上五官都扭歪了,眼睛在人群中尋找著黃素,“我不是——幹,我上你的當了!”

黃素不敢麵對他憤怒的眼睛,連忙又跑到黃鬆麵前,搖著他的胳膊求情說:“哥,他真是好人,不能這樣……”

黃鬆無動於衷地偏著頭,幹脆往樓梯走去。黃素能從土匪窩裏逃出來,對他來說,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用愁那五十大洋的贖金,心裏一下放鬆了許多。對那土匪的處置,他還是支持黃世郎的,就是要綁起來,先關幾天看他態度再說,誰叫他當土匪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