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能這樣,要不是他幫我,哥……”
黃素見老哥不理不睬,急忙回頭又向黃世郎求情。她覺得要是沒這姓肖的土匪給她解綁,並跟她一起逃走,她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複興樓人對土匪憤恨有加,這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卻不能恩將仇報,盡管當時她給他的暗示裏多了一些曖昧的話語,並非真心,但她還是對他感激不盡的。
“郎伯,我求你了,他是好人,要不是他,郎伯,你聽我說,求求你了……”
黃世郎繃緊著臉,一句話也不聽,背著手走開了。黃素急得團團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複興樓人推著肖氏後生往祖堂走去。那肖氏後生回過頭瞪著眼,罵罵咧咧的,讓黃素覺得羞愧難當。
複興樓人在焦慮不安中度過了一夜。土匪並沒有前來侵犯。大家起床後略略鬆了口氣,但心裏還是堵得厲害,黃素從匪窩逃出來,畢竟是得罪了土匪,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算賬呢?土匪一向就是反複無常、行蹤不定,保不準哪天就冒出來。不過,大家也並不特別害怕,因為有複興樓,大門一關,土匪就無可奈何了,大家在樓裏照樣可以吃吃喝喝過日子。
52
黃素從匪窩逃出來,黃鬆少了一份操心,他的心思全部轉到了那堵燒毀而推掉的土牆上,什麼時候重夯起來?泥是有了,現成的做好的好幾堆,可是原定上棚枕的日期就要往後推遲了,手頭非常緊張,所剩無幾,而且一時到哪采購上好的幹定的枕木?黃鬆一夜輾轉反側,心裏也像那堵推掉的土牆一樣,缺著那麼大的一個口子,冷風涼嗖嗖地穿來穿去。
吃過早飯,黃鬆獨自坐在灶間裏發呆,眉頭緊鎖,喝了幾杯隔夜茶,他似乎聽到了肚子裏異常的響聲。就在這時,闊嘴嬸從樓門廳沿廊道走了過來,肥矮的身子像一隻漂浮的冬瓜。黃鬆想她應該是從林家而來,會給他帶來好消息,精神立即振作了許多。
闊嘴嬸停在灶間門前,說:“阿鬆頭,你在家,這就好。”
黃鬆起身迎請。闊嘴嬸似乎不大情願地跨進灶間,她臉上肥厚的肉裏泛著油膩膩的冷光。黃鬆感覺不對勁,這闊嘴嬸一向笑眉笑眼,嘴巴像是抹香油一樣,今天怎麼了?
“這事說來讓我很為難,但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說實在的,我內心也很不好受。”闊嘴嬸繞了一圈,手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張帖子,那就是寫著黃素生辰八字的紅紙,“林家再請人算了一遍,覺得和令妹不合適。”
黃鬆就奇怪了,前幾天明明說排生月排得非常適合,還把黃素開的禮帖帶走了,現在卻突然反口說不合適?這裏麵肯定有什麼機關!黃鬆一急就脫口而出:“林家怎麼能這樣把婚姻當作兒戲?把人當作猴耍?”
“哎呀,阿鬆頭,你這樣說我就不知怎麼回答你了。”闊嘴嬸一臉無辜地說,“我隻是個跑腿的,傳話的,主意是人家拿的,我也插不上嘴,我哪裏不希望說一門成一門呢?這樣我也有豬蹄吃。你們談不成,我都白跑腿了,你看我一陣子林坑,一陣子黃家坳,這腿都要跑細了。”
“林家到底嫌棄我們什麼?”黃鬆猛地想起昨天黃素被土匪綁走的事,難道林家得知消息,懷疑黃素在土匪窩失貞不成?“林家總要給我們一個說法,這事要是傳出去,我們還怎麼做人?”
“哎呀,阿鬆頭,拜托你不要這麼說,我不知怎麼回答你。”闊嘴嬸比著手勢讓黃鬆克製一些。
黃鬆心裏的火越竄越大,他想起林文昌突然把自己叫去,還借給自己十二塊大洋,原來不是無緣無故的,更不是什麼欽佩自己,他是別有用心,是相準了黃素給他當兒媳婦,現在他感覺黃素被土匪綁走,掉價了,就準備像扔一隻舊鞋子一樣扔掉。黃鬆想起昨天還打算到林坑找林文昌商量贖回黃素的對策,幸好江定水喊住了自己,要不去了之後肯定深受其辱。
“這林家也太看不起人了!”黃鬆咬牙切齒的,滿臉很難看,他轉身麵對牆壁,心想,這事要怎麼跟黃素說?這不是太傷害人嗎?
“阿鬆頭,這裏還有一張你寫的欠條,”闊嘴嬸說。
黃鬆猛地轉過身來,看著闊嘴嬸又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張字條,他張開的嘴巴一下就合不攏了,林文昌一邊把人退回來,一邊把錢討回去,心可是真狠啊。黃鬆徐徐呼出一口氣,說不出一句話。
闊嘴嬸抖動著手中的欠條,說:“我也是替人跑腿的。”
黃鬆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欠條,闊嘴嬸卻是眼明手快,手一縮,黃鬆像爪子一樣撲過來的手就撲了個空。
“阿鬆頭,做人要耿直。”闊嘴嬸說。
黃鬆從褲腰帶上解下一隻小布包,啪地拍在桌上,闊嘴嬸湊到桌前,打開小布包,數了一遍,又數一遍,正好是十二塊大洋,她滿臉綻放出菊花似的笑容,說:“阿鬆頭,你還是很耿直的。”說著把手上的欠條遞給黃鬆。
“我走了,我不打擾你了。”闊嘴嬸急急忙忙轉身出了灶間。
黃鬆看了一眼欠條,把它一點一點地撕碎,對著手心裏的碎片猛吹一口氣,這些碎片就像蒲公英一樣飄向廊道,在空中紛紛墜落。原來他還以為那天到林坑麵見林族長是遇到了貴人,現在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個不祥的開始。林文昌所借的十二塊大洋被黃柏偷走了,全都丟在了賭場,黃柏因此離家出走,他既賠了錢又走了兄弟,接著土匪來了,黃素落入了匪窩,上棚枕的木料全部被燒成木炭,一堵牆也燒壞了,隻能推倒準備重夯,現在林文昌把錢討了回去,他表麵上是還清了債務,實際上這十二塊裏有一半是江定水的,還有幾塊是幾個親友湊來的,他欠下新的債務不要緊,問題是夯造天助樓的工期被打斷了,被破壞了,本來順風順水的舒暢心情更是變得一團糟。
走到廊道上的黃鬆愣愣地抬起頭,望著圓圓的天空,天空在旋轉,飛速地旋轉著,他感覺自己也被托起來跟著旋轉了,整個人甩向藍天上,飄飄浮浮,懸在了空中。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甩了下來,頹然地坐在那堵牆的斷口上。其實他是一路走過來的,但怎麼走過來,他整個腦子暈暈乎乎,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像木樁一樣戳在斷牆上,目光呆滯,神思恍惚。
天色黑了下來,黃鬆在斷口上的坐姿一動也沒動,遠遠看去,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甕子,擱在斷牆上,不是一時半會,而是很久以來就一直擱在那裏。
黃槐披著一身暮色急匆匆地走來,他在土樓裏沒看到黃鬆,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在這裏。那凹形的牆上中間多了一團黑影,就是黃鬆。
“哥,哥,哥,”黃槐走過來連叫三聲。
那黑影還是紋絲不動。
黃槐伸出手,正好抓到黃鬆的腳踝,他使勁地扯了幾下,說:“哥,你怎了!”
黃鬆的腳被往下扯了幾下,全身一個激靈,似乎這才回過魂來,怔怔地看著麵前黑暗中的黃槐。
“老哥,你怎麼了?”黃槐說。
“我怎麼了?”黃鬆喃喃自語似的從斷牆上跳下來,“我怎麼了?”他扭頭看了看斷牆,突然想要是可以的話,把他整個人夯進牆好了,讓他成為土牆的一部分,誰要來放火破壞,他就從牆裏跳出來,大聲喝止。
“老哥,家裏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黃槐語氣裏帶著不滿說。
黃鬆愣愣地把臉湊近黃槐,眼光閃了一下。
“你知道樓裏人怎麼說阿素嗎?全黃家坳都傳遍了,就你不知道?是啊,你心裏還有兄弟姐妹嗎?你心裏隻有土樓!”黃槐比劃著手,怒不可遏地宣泄著內心的不滿和憤恨,“你號稱為大家建土樓,可你心裏根本就沒有人!”
“誰說我沒有?”黃鬆瞪著發怒的黃槐說,“快說,阿素怎麼了?她怎麼了?”
“她怎麼了?現在你想起她了?你也有空想起她了?”黃槐聲音裏帶出了哽咽,嗚嗚嗡嗡,眼淚和鼻涕混雜著往下流。
“說呀,阿素怎麼了?快說!”黃鬆生氣地一手揪住黃槐的衣領,提得他整個人從地上踮起了腳。
黃槐轉了個身,從黃鬆手裏掙脫出來,跺著腳說:“全黃家坳人都在傳,阿素被土匪抓走後,被土匪糟蹋了,人家林家都把禮帖退回來了!”
黃鬆心裏凜然一驚,林家把禮帖退回來卻是不假,但憑什麼推斷黃素被土匪糟蹋了?糟蹋了,她還能順利脫逃?到底是誰在造謠中傷?黃鬆罵了一聲,吼道:“阿素現在呢?她怎麼了?”
“食晝後我就看見她在臥室裏哭,現在,現在找不到她了……”
黃鬆一聽就急了,邁開大步往複興樓跑去。跑到半路上,迎麵走來幾個打火把的人,領頭的是黃虎。
“那個土匪跑了。”黃虎說。
後麵一個人接上話頭說:“我看見阿素和他一起跑出樓,肯定是阿素放他跑的。”
“你別亂說!”黃鬆大聲地說。
“我沒亂說,我看見的……”
“你亂說!”
“好了好了,現在爭這幹嗎?”黃虎說,“要緊的是要把土匪捉拿回來。”他帶著人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