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在夜空裏晃動著,像幾團飄忽不定的鬼火。
黃鬆想了想,還是大步跑回了複興樓。土樓裏的氣氛顯得異乎尋常,大門口有人打著火把,照著來人,連黃鬆也不放過,把火光打到他臉上,確定是樓裏人才移開。石門檻上有人進進出出,有的人手上還握著防身的木棒。黃世郎在樓門廳安排晚上的巡邏,他臉色嚴峻,看見黃鬆走進來時,眼裏更射出一道威嚴的冷光。
“郎伯……”黃鬆上前叫了一聲。
“阿鬆頭,你是怎麼做大哥的?”黃世郎繃著臉說。
黃鬆覺得黃世郎的話沒頭沒腦,明顯帶著一種情緒,他不想接上話,隻是轉頭往土樓看去,環環相連的灶間影影綽綽,有人在天井磨著刀,霍霍霍的讓人毛骨驀然聳起,四處充滿著一種緊張的氣息。
“阿鬆頭,不是我說你,這次黃家坳招來土匪,跟你建土樓有關,你沒幾個錢偏偏要建土樓,土匪們衝著你有錢來了,這就是你露富招的禍。”黃世郎不動聲色,卻是每句話直刺黃鬆的心窩。
黃鬆忍住了,沒吱聲,甚至連喘氣也抑製著。他感覺自己的五官這時一定憋得很難看,便勾下頭往自家灶間走去。
桌上的飯菜都是冷的,透著一股淒涼的寒氣。黃鬆的肚子早就餓過頭,以至於不知道餓,他盛了一碗飯,三五口就扒進了肚子裏,心想,阿素真是跑了嗎?她會不會跑到山林裏尋死?轉念一想,這個念頭立即打消了,他還是相信黃素給那土匪鬆了綁,然後和他一起跑了,她說是那土匪讓她脫逃回來的,這次正好回報他一下。阿素是個知恩必報的妹子,再說現在複興樓裏盛傳她被土匪糟蹋了,這是多狠毒的造謠啊,縱使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她還不如一走了之,遠走他鄉,這也是一種解脫的辦法。黃鬆想,阿素會這樣做的,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客家人嘛,本來就是處處做客處處為家。這麼一想,黃鬆心裏就平靜了一些,又盛了一碗飯,慢慢地吃完。
吃過飯,黃鬆不停地打起嗝,因為吃的冷飯的緣故,肚子裏鬱積著一股冷氣似的,通過打嗝一下一下地冒出來。他準備上樓睡覺,在廊道上遇到了黃世郎。
“阿鬆頭,你看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黃世郎帶著譏誚說。
“郎伯,那土匪是從土匪窩偷跑出來的,他怎麼敢跑回去招土匪來報複複興樓呢?他一回去還不是被打死?他肯定連家都不敢回。”黃鬆說,“晚上其實不必……”
“你知道晚上大家主要在忙什麼嗎?”黃世郎憤憤地打斷黃鬆,厲聲地斥責說,“忙著找你妹妹黃素!而你居然閑著沒事,找都不用找!”
黃鬆噎了一下,黃世郎說對了一半,他在獲得黃素失蹤的消息後確實沒找過,但他並沒有閑著,至少他的腦子沒閑著,一直在轉著有關黃素的問題,他的思維方式不同,得出的結論自然與眾不同,他覺得黃素既然跑了,大家就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到,她是不會去尋死的,客家妹子在遭受誤解和委屈之後,尋死的並不多,至少比福佬妹子少得多,她往往會背井離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繼續生活,依黃素的性格,她更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就是和那土匪一起跑,這一來回報了他,二來他可以證明自己並未受到淩辱,他會珍惜自己。
“郎伯,大家其實都誤會了阿素……”黃鬆斟酌著字眼說。
“你是說,阿素是讓大家逼走的?”黃世郎的眼睛立即瞪大起來。
“阿素能從土匪窩逃出來,大家應該為她慶幸才對,可有的人偏偏亂嚼舌頭,造黑造白,她怎麼辦得清?哪裏還有臉在複興樓過下去?”黃鬆也激動起來了,眉毛往上一揚一揚,聲音也尖得像芒刺一樣,放膽地刺著麵前的黃世郎。
“亂講!”黃世郎怒聲喝道,“誰造她的謠了?我怎麼沒聽說?我隻聽說她解開土匪的繩索,和他一起跑了!”
“她沒辦法,隻能這樣了……”黃鬆的聲音低了下來,但仍舊充滿了對抗。
“你知道這在族規裏屬於什麼嗎?通匪!抓到後要亂棒打死,屍首沉潭!”黃世郎的聲音裏帶著殺氣,在陰暗中顯得特別堅硬。
黃鬆身子不由哆嗦一下,原來興師動眾尋找黃素,是為了把她抓回來進行懲辦,萬一黃素被抓回來……他心裏立即有一個聲音說,不,他們不可能抓到她的,她既然想跑,她就能跑得了。他暗暗祈求祖宗和天公保佑阿素,你跑吧,跑吧,跑得遠遠的……
這個晚上,黃鬆一會兒想著黃素跑到哪了,一會兒想著土樓何時續建,黃素和土樓交替著在腦子裏轉著,有時疊合成一堵牆似的,壓得他心頭喘不過氣來。早晨起來下到灶間裏,冷灶冷窩,一下讓他感覺到黃素出走後的一種淒涼,沒人做飯了,灶間裏頓時像地窖一樣冒出絲絲寒意。他在灶洞前的木凳上坐了下來,生了幾次火,木柴都燒不起來,隻是向外冒著煙,嗆得他直咳。
最後還是生起了火,灶洞裏的火光映紅了黃鬆的臉。他仿佛又看到那片在木材上燃燒的火,紅色的火舌狂吻著牆壁,那就像魔鬼的毒舌。我要建土樓,正是為了日子過得好一些,可是開建前父親被毒蛇咬死,開建之後,又諸事不順,這是為什麼呢?為了這座想象中的土樓,反而把生活弄得一團糟,弟妹四散……他不得不再次反思這個沉重的現實。可是事到如今,他能退卻嗎?假如他放棄不幹了,那麼前麵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而且還將在黃家坳、在閩西南土樓鄉村留下一個笑柄。這是黃鬆斷然不能接受的。他想,看吧,看吧,我怎麼也要把天助樓夯起來!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現在已經有了一層,剩下的四層二十年還不能夯成嗎?我一定要建起天助樓,到了那一天,在巍峨聳立的土樓麵前,我所有的苦難也就不算什麼了。
鍋裏的火撲撲地燒開了,黃鬆還坐在灶洞前想著,獨自激動地憋紅了臉,無處安放的雙腳用腳跟往地上一跺一跺。
一夜沒睡好的黃槐眼睛糊著眼屎,低下頭走進灶間,看見黃鬆的樣子,心裏非常不滿,沉著臉噘起嘴,轉身就出了灶間。
“哎,阿槐頭,我要跟你說個事。”黃鬆說。
黃槐一腳跨出了門檻,頭也不回地說:“你的事跟我沒關。”
“阿槐頭!”
黃槐索性加大步子跑開了。
黃鬆吃過了自己做的早飯,黃槐也沒回到灶間來,他抬頭往窗欞外麵的屋頂上空望去,是個很好的晴天,假如不是突遭不測,這時正是上棚枕的好天氣。想到那些燒毀的木材,他的心就像那堵斷牆一樣,洞開了一個口子,顯得空空蕩蕩。
江定水來了,他在家裏就聽說黃素順利脫險,連聲對黃鬆說:“這是好事啊,大好事。”
黃鬆淒然一笑,說:“什麼好事?她跑了……”
江定水不解地哦了一聲。黃鬆簡要把事情說了一遍,滿懷歉意地對江定水說:“定水師,我把你的錢先還給林文昌,實在抱歉,我欠你太多了……”
“這……”江定水沉吟著,“我手邊也沒多少錢……”
“定水師,實在對不起……”黃鬆誠懇地說。他知道江定水把所有存錢湊來,是為了給黃素贖人的,結果用不上,自己卻把這錢一並還給林文昌,事前也沒征詢一下江定水的意見,他心裏不高興是肯定的。
江定水歎了一聲,說:“你知道吧,你老姐有喜了。”
“好啊,太好了,定水師,你要當父親了!”黃鬆興奮地跳起來,搓著兩隻手,滿臉笑容地向江定水道賀。
江定水隻是淡淡一笑,眉頭間依舊鎖著憂慮,說:“好是好,要花一筆錢……”
黃鬆心裏咯噔一下,就明白了江定水的心思,他感覺羞愧難當,低低地勾下了頭。定水師中年得子,第一次做父親,本來應該興奮無比,可他卻是愁容滿麵,這是因為他即將要花的錢沒有著落,他為黃鬆的土樓投入太多了。黃鬆久久不敢抬起頭,他不知如何麵對江定水的眼光。
兩個人都沉默了,窄窄的灶間突然變得一片空寂。
還是江定水先開口了:“下阪寮劉氏人家請我去建一座土樓……”
黃鬆一聽就明白江定水的意思了,連忙說:“好呀,你去,你去……”
“那天助樓隻能先停下來了……”
“也隻能先停下來了,沒錢,沒料,什麼都沒有了……”
“阿鬆頭,我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做到,我會幫你把天助樓建成……”
不知為什麼,黃鬆心裏一酸,眼窩裏熱乎乎的就噙滿了淚水,伸出兩隻手,緊緊地握著江定水的左手不放,他一時說不出話,所有的話都藏在那有力的握手裏。
江定水走了,把留在黃家的被包和泥木工具都帶走了,肩背手提,像搬家一樣全帶走了。黃鬆默默地送他走到複興樓門口,江定水說:“別送了,有事就來找我。”黃鬆還是尾隨著,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江定水又回頭說:“你回去吧。”黃鬆還是愣愣的一動也不動。江定水伸出兩手抓住黃鬆的手說:“天助樓會建成的,我會幫你的。”
黃鬆點點頭。江定水邁開大步向前走去。黃鬆猛地轉過頭,熱淚灑滿了胸前的衣衫,他不敢看江定水的背影,等他緩緩回過頭,江定水已消失在前麵起伏的山嶺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