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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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樓裏的人聽到屋瓦上一陣嚓嚓嚓的聲響,像是貓爪的腳步,就知道是下霜了。風掠過的聲音,則是呼啦啦—呼啦啦,像一群孩子滾著鐵圈相互追逐著。寒來暑往,歲月穿梭。牆上的老皇曆層層疊疊,又貼上了一張新的。
黃槐夜裏做了個夢,村口的路上鑼鼓喧天,像是在抬古事,又像是歡迎什麼人,隻聽到聲音,就是看不見人,夢境裏白茫茫一片。醒來之後,他想起夢裏的情境就是黃鬆離家的那個雨霧茫茫的清晨。情境是那麼逼真的再現了,卻不見一個人影。他已經很久不曾夢見黃鬆了。黃鬆離家的第二年來過一封家書,說他準備離開台灣到南洋去,黃蓮在台中南屯建了家,這裏有許多從大陸來的客家人,但是討生活似乎並不容易。黃鬆在信裏特別問到天助樓怎麼樣?還是風雨不動安如山吧,希望黃槐有空幫他照看一下。黃槐沒有給他回信,後來黃鬆從泰國又來了封信,說他在泰國落腳了,運氣還不錯,小生意漸漸有了起色,賺到了一定的錢他就會回來,把天助樓建成。信的最後又問到了天助樓,其他的全都隻字不提。這封信黃槐也沒回,後來黃鬆就沒有來過信了。這麼多年過去,黃家坳似乎沒什麼變化,複興樓依然巍然聳立,隻是土牆經過風霜雨雪的侵襲,顯得斑駁了一些。有變化的是黃家坳人,一些老人去世了,一些嬰兒呱呱落地,更多的孩子像雨後春筍刷刷刷地長起來。黃槐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就是他也結婚成家了,高坑的高大誌把他的妹子高大鳳嫁給了他,前提條件是給五十元彩禮,因為他自己也要結婚,也需要這麼一筆錢,黃槐隻好硬著頭皮定下了這門親事,到處伸手借錢,甚至高利貸的錢也借。正在黃槐為錢而焦頭爛額之際,黃素突然在一個夜裏回到了複興樓,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黃槐麵前。當年黃素受不了複興樓人的猜疑和非議,偷偷幫那個肖氏土匪解開了繩索,兩人一起逃出了複興樓,因為沒有別的出路,又怕原來那股土匪報複,索性也落草為匪,拉起了一支武裝,勢力逐漸擴大,竟把原來那股土匪兼並過來,又先後吃掉多股散匪,終於成為閩西南土樓鄉村遠近聞名的黑衣幫。在人們的傳說中,那個“長發匪頭”的來曆和神勇被傳得神乎其神。當黃素平靜地告訴黃槐,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長發匪頭”時,把黃槐驚得目瞪口呆,恍若夢中。黃素說這幾年的日子,差不多是從槍林彈雨中過來的,驚心動魄而又動蕩不安,那個肖氏在一次圍攻土樓時中彈身亡,她也厭倦了這種生活,正好駐紮在博平鎮上的軍隊招安,她率眾接受了改編,被編入博平鎮保安團第五大隊,她當了大隊長。因為棄暗投明,改邪歸正,她這才有臉麵回來見見兄弟。黃素這幾年來的傳奇經曆,讓黃槐像是看台上的戲文一樣,感到驚訝不已。更讓他驚喜交加的是,黃素臨走前,突然從鬥篷一樣的大衣裏掏出一隻小布包,擱在桌上說,這點錢就給你討個老婆吧。黃槐眼光落在桌上那拳頭大小的布包上,眼睛一下瞪大了,等他抬起眼睛,黃素已出了灶間,像幽靈似的飄出複興樓。黃槐追到大門口,隻見前麵有一隻人影一閃一晃,隨即消失在黑暗中。他感覺這就像夢一樣不真實,而手上布包裏的銀元卻是硬邦邦泛著真實的亮光。
這天吃過早飯,黃槐扛起鋤頭來到天助樓下,確切地說是土牆下,這環環一圈的三合土牆不管風吹雨打,還是堅固無比,幾年的風雨根本就無損牆壁的堅硬和整潔,甚至使它硬得更加入土三分。牆頭上長出了幾叢雜草,迎風飄搖著。土牆內的雜草灌木長得非常茂密,高低不齊,全都綠油油地顯示著頑強的生命力。黃槐走了進來,揮動鋤頭就開始鏟草,從根部把雜草鏟起來,灌木則先折斷,然後把樹根挖出來。
中午回家,黃槐肩膀上除了鋤頭還扛著一捆細碎的樹枝,把它卸在複興樓外牆下的柴草堆邊,曬幹了,這至少可以用來生火。正好老婆高大鳳出來取木柴,問黃槐今天做什麼去了,也不見他在田地裏。黃槐說,他沒下田地,他到天助樓裏鋤雜木去了,“我預感這幾天我哥會回來,我先幫他把樓內的地麵整平,讓他一回來就可以繼續夯樓。”
高大鳳不滿地撅著嘴說:“你老哥建土樓,能分你多少間?”
黃槐聽不出其中的情緒,笑嗬嗬地說:“你想要幾間?以前你有沒有在博平圩見過我哥?他很慷慨的。”
高大鳳抱起一把木柴,扭身進了土樓。
黃槐用了三天時間把天助樓裏的雜草灌木清理幹淨,最後一天黃浦來幫忙,他一邊揮舞鋤頭一邊對黃槐說:“等了這麼多年,就等著阿鬆頭回來建樓,他要是不回來,隻好一世人住山坡上的茅棚屋了。”
“他會回來,我做夢了,他會回來。”黃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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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漆黑,黑糊糊的天空上滾過一陣響雷,卻不見雨下來,夜空黑得更黑了。博平圩街上的店鋪早早關了門,黑糊糊一片,隻有幾間店的屋簷下掛著燈籠,黃暈暈亮著疲軟無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