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鬆踏上博平圩時,夜空裏又滾過一陣雷,他感覺雷聲都是發黑的,看來要在博平圩上過一夜了。為了安全起見,不能再往黃家坳走了,要是半路上下起大雨怎麼辦?再說他也有點累了。從馬尼拉坐船坐了十天十夜到了廈門,又坐小船到漳州,搭馬牛到山城時,都已經深夜了,他找間小店吃了飯,聽說小店主有個弟弟是趕牛車的,今天要前往船場,可以捎他一程。這樣他在船場下了牛車,隻好邁步走向天嶺,日夜兼程,餓了吃點隨身帶的餅幹,困了就在路邊亭子或廟裏過夜,既提防兵匪又提防猛獸,也不敢合上眼放心地睡覺,手上的竹箱更是須臾不離手,總算是過了書洋、高頭,離黃家坳越來越近了,他的心開始激動起來。離家8年,整整8年漂泊在外,忍辱負重,吃苦耐勞,隻有一個頑強的信念,就是打拚賺錢,趕快回家建造土樓。客家人天生就是四海漂泊的命,身在他鄉為異客,對家有著異乎尋常的特別的渴望,對黃鬆來說,這個家就是天助樓,他要盡快建成天助樓,讓自己的身心都有個家。

黃鬆抬頭看見了前麵“友記旅店”的燈籠,連忙大步走了過去。這是一座兩層磚土樓,麵街的木門已關上,隻留下一條縫,漏出一道暈黃的燈光。黃鬆推開木門,門軸發出咿呀的聲響,木梯下的小房間門前擺著一張桌子,上麵是一盞洋油燈。黃鬆故意咳了兩聲,油燈忽閃了兩下。小房間裏走出一個後生,問道:“住店嗎?”

黃鬆點點頭,說:“給我一個——小單間。”他想睡通鋪固然省點錢,但不安全,還是安全要緊。

後生打量了一下黃鬆,自然是不認得他,他風塵仆仆的麵容,一身皺巴巴的西裝,一看就是一個從南洋回來的番客,博平圩四周圍眾多的村落裏,有許多這樣到外麵打拚幾年又回來的人。跟著老爸開了幾年旅店,他也是見多了。在他看來,黃鬆額頭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像是刀刻出來一樣,要不是那身比皺紋還皺的西裝和手上的竹箱,就跟這土樓鄉村的農夫沒兩樣,看樣子也沒在外麵發什麼財。

“五塊。”後生說。

黃鬆震了一下,差點驚叫起來,不過他立即想起這五塊不是指銀元而是鈔票,如果要的是銀元,他就蹲關帝廟過夜去了。正好口袋裏有一疊在廈門兌換的鈔票,連忙掏出一張五塊的遞上。

後生收了錢,拿起桌上的油燈,也不吱聲,就往樓上走。黃鬆跟在後麵上了樓。後生推開一間房間,手上的油燈稍一傾斜,點燃了桌上另一盞燈,轉身就走了出去。

借著微弱的燈光,黃鬆看到這是一間窄小的房間,隻一張木床和一張木桌而已,連窗戶也沒有,這也好,再差的環境他也呆過,隻是心裏不免有點心痛那五塊錢。

黃鬆正要關門,旁邊陰影裏走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友好地打招呼說:“剛住進來的吧?”

對方的客家話說得不夠地道,一聽是外地的口腔。黃鬆嗯了一聲,眼睛、耳朵和雙手立即警覺起來。

“老哥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天好像要下雨了,”那眼鏡說,“我住你隔壁呢。”

“我困了。”黃鬆說著把門關上,搬來桌子堵在門後。桌上的油燈閃了一下,滅了,房間裏立即黑成茫茫一片。黃鬆摸黑上了床,床上的被縟散發著一股黴味,他脫了鞋,衣服就不脫了,竹笨放在靠牆壁的床上,整個人往床上躺下來,徐徐呼了口氣,感覺四肢這樣伸直一下,全身的疲乏就消除了大半。但是他不敢鬆懈,耳朵直直地豎了起來,捕捉著隔壁和廊道上的聲響,細若遊絲的聲音也遊進了他的耳朵。他感覺這像是在茫茫大海的船上,全身在搖晃著。各種聲音突然靜了下來,這是因為黃鬆太困了,耳朵堅持不住,疲軟地耷拉下來,嘴裏響起了一陣鼾聲。

不知過了多久,耳朵裏響起嘭嘭嘭的幾聲急響,黃鬆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隻見木門受到劇烈撞擊,震起了一陣塵土。他大吃一驚,誰這麼猖狂地撞門?突然木門砰地往裏麵倒下來,幾個穿黃色軍裝的兵蹬開門後的木桌,嘴裏吆喝著,有一枝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黃鬆。

“我不是……我是好人……”黃鬆哆嗦著舉起手,這才發現外麵的天已經亮了,可他的心裏卻墜入了一片黑暗。

兩個士兵走上前,把黃鬆的兩隻手反剪起來,那個長條臉的說:“你很能躲啊,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我、我……”黃鬆腦子嗡嗡直響,扭起頭說,“長官,你們弄錯了……”

“少囉嗦!走!”長條臉嗬斥著,推著黃鬆往外走。

隔壁房間的門也洞開著,裏麵走出一個怒氣衝衝的女軍官,乍一見黃鬆,不由怔了一下,失聲叫道:“阿鬆頭?”

黃鬆隻感覺到一道陽光照到臉上,驚喜地叫了一聲:“阿素!”

這女軍官正是黃素,她一看黃鬆被兩個手下反剪著手,就瞪眼罵道:“你們這些飯桶,讓共黨跑了,把我哥抓來湊數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