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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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助樓準備擇日續建了。黃鬆讓黃槐去采辦木料,交代江定水多招幾個熟練的泥水工和木工,他則帶著自願幫忙的人們做泥。
複興樓人特別是住山坡茅棚屋的人看到了黃鬆的實力,更是為他的毅力所折服,自願來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在天助樓的四周圍都有人揮鋤做泥。這個場麵讓黃鬆看得熱血沸騰,要是大家一開始就是這麼心齊,也許天助樓已經夯成了。不過黃鬆一點也不怪大家,一開始這裏還是一片荒地,誰會相信一個後生子的豪言?懷疑和觀望都是正常的態度。黃鬆慶幸的是自己毫不退卻,硬是把地基砌起來,塌陷之後再度鋪墊起來,並夯起高高的一層牆,在自己不在家的這麼多年裏,這高高的一層牆每天都向所有黃家坳人表明著他的存在,這也成了他的執著和堅毅的最好的證明。現在人們開始漸漸相信他了,如果大家的心聚攏了,願意出工出料,天助樓的建成也就指日可待。
天色熹微,黃鬆便起了床,扛著鋤頭出了複興樓,向天助樓走去。他每天都早早起床,來到蓋著稻草或者竹席的一堆堆的土料前,查看、翻鋤,不厭其煩。在一堆堆的三合土料之間轉著,這是黃鬆最快活的事情,即使有時被土堆絆倒,整個人撲到土堆上,他也感覺到非常開心。
黃鬆看到牆角下有一團暗影,顯然不是土堆,走近一看,居然是蜷成一團的一個人,臉部埋在下麵,身體的背部向上拱起,身上的衣服層層疊疊,有破的也有新的,全身散發出一股異味。黃鬆走上前,屏著氣蹲下身子,用手推了推那人的肩膀:“哎,哎……”
地上的身體微微聳動著,黃鬆驚訝地看著一團大胡子從身子下麵抬了起來,這正是他多年前在關帝廟遇見過的貴人。黃鬆驚喜交加地扶住他,感覺到他全身在發燙,他的臉部被胡子擋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焦黃幹躁,眼神渾濁無光。
“貴人,是你啊,終於見到你了。”黃鬆一邊說著,一邊扶著他坐起來,但他似乎坐不起來,身體像一攤軟泥,捂熟發熱的軟泥,黃鬆摸著感覺非常燙手,他記得那時貴人是用一對鉤子把胡子掛起來的,像掛起蚊帳一樣。
“貴人,你怎麼樣?……”
黃鬆看到那臉上的大胡子像一叢草不停地顫動,草後麵有什麼在拱著,終於有聲音穿過濃密的胡須,飄到黃鬆的耳邊。
“我不是……貴人,我是你……九叔公……”
九叔公?!黃鬆心裏驚乍地一跳,雙手猛地鬆開手裏的身體,又重新扶起來。他從小聽說過九叔公的傳說,在複興樓人的講述裏,九叔公是一個瘋瘋癲癲的人,某天突然宣稱要出去賺大錢回鄉建土樓,便一去沒有下落,杳無音信。誰知道九叔公留了這麼一部大胡子,神神道道,就在博平圩一帶神出鬼沒?
“九叔公,九叔公,我是黃鬆,你……”
“我知道你是阿鬆頭,你有誌氣,好,你要建土樓,好……我想辦的事是辦不到了,我沒臉見人了……”
“九叔公,九叔公……”
“你要答應我,等下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邊看得見土樓的地方,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九叔公……”
“你一定要答應我!”
九叔公突然從黃鬆懷裏抬起頭,眼光定定地盯著黃鬆,大胡子一聳一聳,胡須裏斷斷續續吹出一股氣。
“我辦不到的事,你替我辦了……”九叔公抖抖索索伸出一隻手,手上抓著一隻小布包,抖了一下,就掉到黃鬆的手上。黃鬆憑手感就知道這裏麵是一些銀元,他心裏一震,那時正是九叔公把他被土匪搶走的銀元還給他,現在又給他錢了,看他的樣子分明是在交代“手尾錢”。
“九叔公……”
“阿鬆頭,你一定要答應我,我一死就把我埋掉,隨便用那竹席一裹就行了,不要告訴任何人……”
黃鬆點點頭。九叔公眼裏閃出一絲喜悅,頭一歪,整個身體在黃鬆的懷裏就冷了下來。
“九叔公……”
黃鬆叫了一聲,把九叔公平放下來。打開手上的布包,裏麵有一雙九叔公掛胡子的銀鉤子,還有十來塊銀元。黃鬆把布包緊緊攥在手裏,看著地上的九叔公,不禁淌下了熱淚。
死者的遺願是不能違背的,更主要的是黃鬆已經答應了他。黃鬆隻能忍痛用蓋在三合土料上的竹席包住九叔公,把他埋在小竹溪邊的一處高坡上。這樣埋葬九叔公是太潦草了,甚至不恭,好在客家有“二次葬”的習俗。黃鬆心想過幾年“撿金”時再好好把九叔公二次葬。當年九叔公離家出走,聲稱要回來建土樓,雖然他最後沒能達成這一目標,但他也是為天助樓出了力,就讓他看著天助樓一層一層地聳立起來吧。
黃鬆從坡上走下來,日頭在洋高尖上射出一道光芒,照在天助樓的土牆上,像是塗上一層金黃色。走到牆前的黃鬆忍不住握著拳頭,往牆上狠狠捶打了幾下。這土樓,九叔公想建而不能建成,讓他感到沒臉見人,對黃鬆來說,隻有一個選擇,非建成不可,要是建不成,他會更加沒臉見人,甚至不敢埋在黃家坳。
怦怦砰,黃鬆狠狠地捶打著牆,堅實的土牆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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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助樓續建那天,沒有任何儀仗,因為這是延期幾年後的續建,並不是新建,在風雨中傲然挺立多年的土牆更顯出一種堅固的滄桑感。黃鬆放了一串鞭炮,這遲來的炮聲向黃家坳人宣布,天助樓要上棚枕了。
上棚枕就是安放枕木,鋪設部分樓板,這全不用鐵釘,用的是蟻公竹頭,在鐵鼎裏炒得發黃變硬,就成了不朽的竹釘。鐵釘久而久之會生鏽蝕斷,而竹釘曆久彌堅。
因為備料充足,工程進展很快,上棚枕五天就完成了。因為幫忙的人多了,第二層開始行牆,一天就夯了一周,第二天反著方向再夯一周。這種進度讓黃鬆心裏是說不出的興奮。也許是因為一開始太挫折、太艱難,現在變得這般順利,黃鬆覺得有些恍若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