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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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暑更替,大半年過去了,在這段漫漫的時日裏,夯牆聲成為黃家坳最有力度、最震撼的聲音,它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抵消了人們對外麵局勢的恐懼,富有節奏、明快、沉著的夯擊聲讓住茅棚屋的人們有一種盼頭,有一種振奮,這個時候,黃鬆的真心和毅力已不容置疑。大家紛紛獻出自家的木材、雞蛋、糯米,越來越多的人扛著鋤頭畚箕來挖土、做泥,年輕力壯的人就爬上牆頭,揮起夯杵。

天助樓夯到了最後的第五層。最後一版牆是黃鬆和黃浦夯的,當黃鬆停下手中的夯杵時,幾乎有一種虛脫的感覺,向地麵望去,人小如蟻,整個人突然戰栗起來,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現在變成了現實,小小的人夯起了巨大的樓。江定水提著大板走上牆頭,彎下身子拍打著牆麵,大板一起一落,在牆麵上打出的聲音跌宕起伏,整麵牆微微地顫動,像春水蕩開的漣漪一樣。黃鬆看著江定水一把年紀了,身段卻是柔軟的,在牆頭上左右騰挪,像跳舞一樣,那拍打聲就是最好的伴奏。在高大的土牆麵前,人那麼微小,卻能創造出這麼龐大的奇跡。黃鬆不由挺起了身子。

夯完牆就是上梁。梁木上貼著紅紙,一陣鞭炮之後,第一根屋梁架了起來。蓋頂的工序先是釘角子板、然後蓋瓦。角子板是寬10厘米、厚3厘米、長2米多的杉木板,三片對接成一瓦路,蓋上青瓦之後稱作出水,整座土樓雖說隻建成粗坯,接下來,還有許多活兒需要慢慢地打磨,裝樓梯、建樓板、做樓欄和隔扇、裝天屏、安門窗板、釘天花、砌水溝、鋪天井、鋪廊道與禾坪、打廳堂房間地麵、砌池塘、做廚房灶頭、粉刷內外牆等等,還需要比夯牆更多的時間,但也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因為主體建築已經高高地聳起,像是從土地深處長出了一朵巨大的蘑菇,向著天空盛開。

黃鬆決定把出水酒辦在天助樓裏。

尚未平整的天井壘起了五口大灶,幫忙的人抱著柴夥,挑著大大小小的炊具,在天井裏忙開了。一群孩子好奇地推動著剛剛裝上的大門,門軸發出嘰裏嘎啦的聲響,顯得幹澀,也就特別撩撥孩子。

黃世郎在黃鬆的挽扶下走到天助樓前,抬起頭看著門楣,那上端還空著一塊位置,準備嵌上題寫樓名的青石。黃鬆注意到黃世郎的眼光久久停在那裏,說:“郎伯,現在黃家坳,就數郎伯的字最有勁道了……”他發現黃世郎眼光裏閃著一絲自負,人都是喜歡被誇獎的,老年人尤其是,他趁機說,“郎伯,這樓名就等著你的大手筆了。”

黃世郎沒有吱聲,黃鬆知道他心裏已經同意了,這也意味著江夏堂對天助樓的認可和支持,表明他們之間的全麵和解。

在天助樓一樓坎坷不平的廊道上走了一圈,黃世郎隻說了一句話:“我想不到。”

這話後麵有很豐富的內容,黃鬆是想得到的,他仍然顯得很謙遜地對黃世郎笑了一笑。

相對於複興樓的裝修完整、功能齊全,天助樓其實還隻是初坯。如果說複興樓是黃家坳的盛裝少婦,天助樓則是一絲不掛的嬰兒。這個特殊的生命的誕生,像是大地上向天空猛地架起一座豎琴,金色的陽光灑滿琴身,金色的風像無數雙靈動的手彈拔著它,發出琤琤淙淙的聲音。

這美妙的音樂一直就在黃鬆心裏響著。

天井裏殺雞宰鴨,土灶上燒開的水卟撲撲地歡叫著,二樓的江定水帶著幾個人正在鋪樓板、做樓欄,手中的錘子丁丁當當地敲著竹釘。孩子像過節一樣滿天井裏跑來跑去,在尚未裝修的灶間裏玩起了捉迷藏。

其實這也成了黃家坳的一個節日。黃鬆送黃世郎回複興樓,剛下到廊道來,道賀的、誇獎的甚至套近乎的,就全湧到麵前來了。天助樓出水了,一座五層樓那麼高地聳立在那裏,沒有人再懷疑黃鬆的腦子和能力了,所有的冷嘲熱諷和猜忌不解全都煙消雲散。客家人本來就是實心眼,不喜歡吹牛誇海口,誰實實在在幹出了成績就服誰,他們隻認結果。黃鬆的五層樓讓複興樓人在驚歎之餘,不由豎起了大拇指。

從複興樓走回天助樓的路上,黃鬆心裏已經有數了。天助樓出水了,他的錢也用得差不多了,接下來的各種裝修工序還需要一大筆錢,但是他基本上不用愁了,因為住在山坡上茅棚屋的人都願意出錢出料出力,一部分住在複興樓的黃氏二房人家準備遷往天助樓,空出來的房間由江夏堂統一調劑給黃氏一房人家,江夏堂和住房的人家給予天助樓適當的財物補助。有了這些人力物力和財力,黃鬆還怕不能把天助樓整修得大方氣派嗎?想當初,就憑著一股狠勁,兩手空空就發誓要建土樓了,現在,土樓建起來了,沒有人不服氣,沒有人不信任,他感覺麵前一片光芒萬丈,走起路來也像在腳底裝了彈簧一樣,輕快如飛。

回到天助樓,黃鬆的心沉醉在各種響聲裏,他還聽到自己的心裏發出一陣陣狂喜的卟卟卟的跳動聲。

天井裏拔鴨毛的婦人朝著黃鬆提起鴨頭說:“阿鬆頭,你娶媳婦也沒這麼喜慶啊?”另一個接上話頭說:“阿鬆頭的媳婦就是這天助樓了。”

黃鬆眯眯地笑著,什麼話也沒說。他走到二樓的施工現場,江定水用一隻眼瞄著手中的木板,把它鋪在地上,正好和兩邊的樓板嚴絲合縫。

這時通往博平圩的山路上傳來一陣槍聲,遠處的槍炮聲最近時有所聞,大家也不奇怪。江定水笑笑說:“這是給天助樓出水放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