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兒子媳婦都去上班,孫子也上學了,寬敞的房子裏,隻有張老漢一人坐著。閑著沒事時,就在滿屋裏走走看看,發現四處都放著煙酒糖果之類的東西。一天,樓道口有人大聲嚷嚷,偶爾還夾雜著一些不幹不淨的話。張老漢拉開門一看,是鄰居家年輕的男人在吵人,聽口氣又像罵兒女,又像吵媳婦,連續吵了半個小時,可是,屋裏沒有人接應。年輕男人走到門邊,指著屋裏說:你非要呆在這裏,讓我們一家人都餓死是不是?你養的三個兒子,都有養活的義務,不能老呆在我這裏!這時,從裏麵走出一個駝背老頭,輕言細語說:過兩天我是要回去的,天天催我幹啥呢?張老漢看明白了,是父子之間發生了矛盾,然後便對那男人說:年輕人,少說一句吧,好歹是你爹,有啥話可以心平氣和地說,不要這樣吵他。駝背老頭顯然有些感動,微笑著說:沒啥沒啥,我聽習慣了。年輕男人看了看張老漢,不好意思地走了。張老漢將老頭叫到家裏,一問才知道,兒子下了崗,天天為吃飯著急,一急就吵老父親回鄉下去。把這些事一想,張老漢不免心寒,都是鄉下的爹,都是城裏的兒,竟是兩種人,兩重天,兩種不同的境域。張老漢同情老頭了,想到兒子家這多東西,水果爛了沒人吃,東西多了沒處放,就給了老頭一箱水果。兒子回家後,張老漢就把送東西的事說了,哪知兒子接受不了,板著臉說:爹,我們不是慈善機構,世上的好事做不完,世上的人也同情不完,這些東西哪能送人呢?媳婦也不高興地說:爹,人家把東西吃了,還得把事情傳出去,這對您兒子多不好。張老漢很愧疚,覺得兒子媳婦的話都有道理,但還是說了一句:以後不要收人家東西,時間長了不好。兒子說:以後再說以後的話,現在我總不能把這些東西都扔掉吧!
張老漢點點頭說:好吧,以後我注意就是了。
兒子看著老父親的臉色,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顯然有點後悔,便主動賠著笑臉說:事情過了您也莫放在心上,我們提醒提醒有好處,現在社會複雜,人也複雜,加之上麵廉政建設抓得緊,雖然是點不值一提的小東西,別人傳出去對我也不利。張老漢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狗剩,老子說句心裏話,人要知足,你現在當了局長,工資比辦事員高,生活比別人好,可不能要人家的東西。做官的人,心裏無冷病,半夜不怕鬼敲門,一輩子活個坦然,就拿王鄉長和胡縣長來說,現在哪還有前途了?兒子說:爹,您的話有道理,我知道了。
就是這天晚上,有人接兒子一家人吃飯,張老漢是局長爹,也自然一同赴宴。剛一進酒店,小孫子就打開電視,拿起話筒就唱歌,雖然年歲小,但腔板很正,一首《相思》唱得大家都鼓掌。孫子唱了一首,又來二首,一連唱了三四首還不想停下來。這時,兒媳奪過話筒說:從小就學會霸道,讓老娘唱一首不行嗎?孫子不同意,拚著和娘搶奪。這時,兒子一把將話筒接過來了,笑著說:你娘倆爭去吧,我來唱一首。接客的主就把巴掌啪啪地拍,說還沒見識過張局長亮過歌喉,忙著過來調聲量,找唱碟。兒子索性站起身來,無所顧忌地唱開了:今生我愛你,來世我愛你,生生世世想娶你……兒媳半真半假地說:爹聽到沒有,我在他麵前隻能算個陪襯。兒子把一首歌唱完,接客的主又拍掌,說唱得有八分明星的味。好在這時服務員催著上菜,兒子才沒再唱。
席麵上,菜很新奇,是張老漢一輩子不曾見過的花樣,一個大圓桌,很快就擺得滿滿當當,服務員還在一個接一個朝出端。酒是五糧液,全都是精裝,那品像就能勾誘人想大飲特飲。張老漢在這種場合,顯然有些俗氣,禁不住問了一聲:這桌飯少說也得千二八百吧?桌上人都笑,笑得兒子都有點不好意思。小孫子插話說:爺爺真是老土,這種菜是什麼破玩意兒,那次我和爸在鴻錦大酒店吃的菜,那真漂亮。兒媳打了孫子一下:你真是沒大沒小,在爺麵前哪能這麼叫?這桌上菜怎麼了?哪樣不合口味?你這小家夥,真是吃饞了嘴。接客的主很有些尷尬,連聲解釋說:怪酒不怪菜,我這人欣賞水平不行,很不會點菜。然後把服務員叫過來,讓她推薦幾個特色菜,色香味都要上乘的。張老漢實在有些看不過去,無聲無息地吃了點菜,勉勉強強喝了點酒,就下席了。
接客的主說:老人家,菜不好您多原諒。
兒子解釋說:我老父親年歲大了,是這個脾性,那天王鄉長給他餞行,他也是這樣,吃點喝點就下席了。我們喝吧,不管他老人家。
雖說受人敬重了,也大開了眼界,但張老漢心裏仍有些不舒服。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回想兒子給王鄉長表態的事,回想自己給鄰居老頭蘋果的事,回想白天酒席上的事,他長歎一口氣說:我的狗剩變了!
次日一早,張老漢也沒給兒子媳婦打招呼,就悄悄來到車站,自己坐車回到鄉下去了。
兒子媳婦當晚找回家,問他怎麼了,張老漢說:我在農村呆慣了,享不了你們城裏的豔福,回鄉下住,圖個清閑。兒子到底是做官人,很懂得人的心理,追問說:爹,一定是我們哪兒做的不妥,把您氣了。張老漢長歎一聲說:狗剩,既然你自己明白,我就再給你說幾句,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想看到你變成王鄉長和胡縣長那樣的人,如果你還記得老子的話,以後不要收人家的東西,不要讓人家接吃接喝,平時想回來看看我,就走走路,給村裏人也留個好印象。如果覺得沒車回家不方便,一年就少回來幾次,我不怪你。兒子徹底聽懂了父親的意思,深重地首肯了一下:爹,我按您的話去做。
從此,兒子果然與原來不同了,一有空就回來看望父親,每次都是步行回家,就是拎了東西,也解釋說是自己買的,而且掏出發票讓老人家過目。張老漢高興得很,常常對人講一個觀點:兒女在老人麵前,不見得要給吃給穿,隻要聽得進老人的話,就算孝子。比如說今天,張老漢八十大壽,兒子寧可晚些時間回來,也沒開著車在村路上耀武揚威,這點做得實在讓張老漢高興。
張老漢把酒杯端起來,說:今天是我八十大壽的好日子,我確確實實高興,就是喝醉了,我也還得喝兩杯酒。
兒子用綿綿的聲音說:爹,喝多了您身體受不了。
張老漢看著兒子,擺擺手說:這兩杯酒我一定要喝,第一杯我要跟你喝,答謝你的孝心。話音一落,酒便進了口,吞得很幹脆,發出咕嘟一聲響。
兒子見他喝了,沒辦法,隻得端起杯把酒喝下去,又輕輕歎了一下說:爹,我也有不孝的地方,現在細想一下,有很多事都做得不好,對不住您老人家。
張老漢點點頭說:狗剩,你沒有對不住我的事,我知足了。遂又添了一杯酒,站起身說:這杯酒我要跟大夥喝,我當支書那麼多年,沒給大家謀福利,鄉裏鄉親還是這樣敬重我,我高興得很哩!話完,正要舉杯飲下手中的酒,突然,有人在院場裏叫兒子的名字,說下麵有車子等著他。張老漢一聽,像有重錘在頭上砸了一下,直直地看著兒子說:狗剩,你不是走路回來的嗎?怎麼有車接你?你怎麼要哄我呢?
兒子的臉一下變了顏色,突然跪在他麵前說:爹,您聽我說。
張老漢趁著酒勁發起怒來,手指著兒子說:狗剩,我啥都不想聽了,你連我都想騙,哪能不騙別人呢?
兒子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說:爹,我沒有騙您,您聽我說,我確實對不起您,這多年確實沒聽您的話。但是今天不是我開的車,是……是公安局的警車,現在我……我……已經被雙規了,是我請求他們送我回來的,專門給您老人家祝壽……
張老漢僵硬地站在那裏,臉色變得鐵青,淚水滾滾而下,嘴唇也不停地顫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兒子見他這樣,淚水一湧而出,讓人給他扶著。然後站起身退著走出門,囑咐說:爹,兒子不孝,您要保重啊!然後調轉頭,向村路上大步走去。
就在這時,張老漢倒下了,正當大家忙著送他到醫院的時候,警車也開始在公路上嘶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