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情感(1 / 3)

鄉村情感

在黑山一帶,金老大力氣最壯,村裏人說,他是屬牛的,應該排為畜類。大家說這話,既是肯定,也等於趣談笑罵。確實,看上去,他腰粗膀圓,威武雄壯,給人一種征服天地的力量。有人開玩笑說,這樣的男人老婆喜歡,然而,喜歡他和心疼他的老婆卻去世了,現在一個大老爺們,領著一群兒女過日子,盡管力氣過人,但也逃不脫饑餓和貧窮。

村裏人說,幹農活的人,隻要有力氣,就是搖錢樹。金老大受到大家尊重,不免有些自豪,自豪了就想炫耀,炫耀了就更自豪。為了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曾與人作過較量,在村口那兒擺陣扳手腕,結果,對壘者均成敗將,他一人成為英雄,次日再戰,次月再戰,他都是常勝將軍;他不光手腕過人,肩力也無人敢與其匹敵,曾與人比試過幾次,用杠子抬院場那個碾滾,對方選出二人,敵他一個,最後對方仍輸,並損腰添疾,留下永久傷痛。於是,敗者雖無光彩,卻還要豎拇指送一串讚言:老大,年齡上你屬牛,氣力上你也最牛,應該和日本的相撲戰幾個回合,說不定他們也甘拜下風!

金老大幹澀地笑笑說:哪敢和日本人比力氣?人家吃的啥,我吃的啥,能比麼?

不過,這些力量的展現,使金老大顏麵添了光彩,村裏有個寡婦見他一身雄氣,很有些媚他,有一日,大家在地裏幹活,這寡婦調他情了:你老婆經常生病,你這身力氣哪有地方用呀?

金老大紅了臉說:幹活的人,天天著急掙工分,誰還有心思想那些事?

寡婦說:我家豬圈有個石槽,哪天有時間幫我移動一下行嗎?

金老大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一個大老爺們,上門就給你惹麻煩。

寡婦說:我哄你玩的,我家豬圈是木槽,用不著你搬。

金老大笑笑說:我知道你開玩笑,其實我也開玩笑。

寡婦說:我知道你心裏裝著一個人。

金老大說:誰?

寡婦說:吳翠花唄,誰看不出來!

金老大搖搖頭說:別開這玩笑,人家男人死了,更不能貶作她。

說實話,鄉村人有力氣,就如同工作人做了官,好比生意人有了錢,總在人前顯神威。金老大平時走在村路上,難免有點趾高氣揚,好像囤中有糧,兜裏有錢,應該揚威逞雄。村院裏的吳翠花,養了一頭黃牛,既威猛,也凶頑,人稱金老二,說它與金老大是兄弟,都屬於力量型的動物。金老大不惱,臉上綻出傻笑,在他看來,覺得受了褒揚,他就這麼一個村夫,能比得上一頭大黃牛,那已經是風光無限了。村裏上千人,都算平庸之夫,誰有牛的身價?吳翠花的黃牛野性強,少人情,性烈如虎,見人就紅眼,紅眼就傷人,傷人必重傷,吃虧則大虧。一日,吳翠花的丈夫耕地,見地邊有一片青草,就停了犁耙,拔了草伺候這畜生。然而,為它做了好事,卻不領情,它一邊吃草,一邊冷不防衝撞過來,那如鐵似鋼的尖尖牛角,像歹徒的匕首,直刺主人胸膛,當場,吳翠花的丈夫就應聲倒下,再沒有爬起來,兩天後,便撒手西去,村裏也就多了吳翠花這個寡婦。

丈夫駕鶴西遊,吳翠花又柔弱如水,對那凶猛的黃牛望而生畏,天天拴在圈裏,不敢拉出去放養。如果賣掉,又舍不得,這黃牛雖然凶猛,卻有使不完的勁,拉犁拽耙如同散步;若是餓死它,殺死它,更是不舍得,一戶人家,最大家財就是這頭牛。金老大見吳翠花天天蔫如霜打,也很同情,隻怨畜生不懂文化,不通事理,不會文明,想說一番道理給它聽,言之無用,吼罵幾聲,喚不起廉恥,諄諄教導,等於對牛彈琴。金老大想得直接,要想讓它怕人,還得以武治強,打它威風,滅它誌氣。金老大憑著一腔俠氣,觀察了它兩天,那日,天晴朗,無雲彩,氣候也宜人,他給吳翠花說,要治這畜生,施點暴力讓它看看。然而寡婦膽小,擔心再傷人,堅決製止。蠻人喜歡蠻幹,不聽寡婦善勸,默不言聲地走到屋後,把黃牛牽到院場裏,要收拾它。眾人聽說人牛大戰,都過來看熱鬧,個個精神激悅,嚷叫不息。這時,隻見他拿了一根繩索,係了碾滾,遂又給牛駕上軛子,然後一甩鞭子,趕著黃牛在院場轉,碾滾翻轉起來,有如雷電在天空悶響,就這麼拉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拉了兩個時辰,待畜生體力消耗殆盡,他便脫掉衣褂,衝上去抓住牛角,使出一股蠻力,將牛頭死死擰著不放。黃牛的自尊受到威脅,紅了雙眼,又蹦又跳,而金老大始終不撒手,就那麼一直僵持了半個小時,終於見了分曉,黃牛的體力漸漸不支了。觀看者哈哈大笑,不停叫喊:金老大鬥金老二,兄弟倆看誰厲害。突然,聽到金老大一聲大吼,使出了過山之力,將黃牛扳得搖晃幾步,倒退幾步,連續打起趔趄來。大家都擊掌取笑:金老大,你是老哥,可不能敗在老弟腳下啊!這種戲言鼓了自尊,隻見金老大又一聲大吼,頓時牛脖成了麻花狀,沉重的身體噗地一聲傾倒在地。幾個後生衝上來,將黃牛死死壓住,金老大讓吳翠花找來棒槌,重重敲擊牛角,懲罰一陣過後,才讓大家鬆手放開。

從此後,性烈的畜生乖了,見了人,總是躲躲閃閃,不再挑戰任何人,幹活時,比隊裏所有的牛都賣力,也許怕金老大再擰它頭,怕用棒槌再敲它的角。

吳翠花感激,對金老大多了一份情。一個寡婦,隻要對男人多了情分,言語夾柔意,眼神煥淫光,無話找話說,無事找事做。眨眼間,收割日子到了,吳翠花一連幾天,披星戴月忙著在地裏割麥,太陽毒烈,把麵部曬得泛黑,臉盤窄了,不如丈夫在世時的那種模樣。雖然累,雖然忙,但見金老大從地邊經過,總要打聲招呼。金老大家的地,靠在吳翠花麥地旁邊,她割麥累的樣子,都在金老大眼中,不免生些憐憫。那天,天空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暴雨就要來了。金老大見吳翠花搶收搶割,衣衫濕得貼背,長發滴水,更是覺得一個女人家可憐,便默默上前去,接了她手中的鐮刀,遂排山倒海似的割起來。吳翠花傻傻地立在旁邊,心生感激,卻無表達頭緒。丈夫撒手西去,漫長日月裏,村裏很多男人生出不少邪念,找借口接觸她,言語泛濫,行為不規,然而,她卻始終守著潔操,沒有移情別戀。唯在金老大身前,她軟柔如羔羊,見他力大如牛,善慈憨誠,又無酸氣浪氣,自然使她性情張弛而飛揚,但素來又不是風騷女人,雖是異想連綿,照樣將自己的性情死死擰綁在往日的規矩上。

金老大沒言聲,像收割機一樣,在暴雨到來之前,幫她砍殺了所有的麥子,慌慌裹成捆子,背山一般,幫她運回家中。事情極巧,麥子運完雨已到,看著碼在屋裏的麥捆,吳翠花臉上漾了笑,感激地說:金大哥,你這人真好,我以後也要多幫你家做點事。

憨人憨笑,回答說:不幫幫,麥子淋了雨,堆在家裏生芽子。

吳翠花說:你歇歇,我舀水幫你擦擦汗。

金老大說:擦它幹啥呢?一會就幹了。

吳翠花不好強蠻,真情真意看他一眼:這有啥不行的?擦了汗你就坐這喝水,我去做飯。

金老大說:幫這點小忙,哪好意思在這吃飯?

吳翠花見他要走,大著膽,使了性情,將他拽住:金大哥,我一個寡婦人家,你對我這好,幫這幫那的,我該咋謝你?你不讓擦汗,又不在家吃飯,我過意不去。

這種矯情,讓金老大心熱,他站定下來,笑了笑說:我幫你幹這點點事,用得著謝嗎?

吳翠花仍用手將他胳膊拉著,忘了鬆掉,睜著一雙火眼傻癡地看著他:你幫我治了牛。

金老大說:牛耍橫,不治它還會頂人。

吳翠花說:這麥你不幫我割,要損在地裏。

金老大說:天要下暴雨,不割回來,損在地裏多可惜。

吳翠花說:你這人真好,隻有好心,沒有邪念,像你這種人,天下找不到了。

金老大說:本鄉本土人,哪能生邪心呢?你一個寡婦人家,我更不能欺負你。

吳翠花感動得厲害,用女人的情態,盯了這憨人很久,眼裏噙了淚,突然伸手將那壯壯的腰纏了:金大哥,我一輩子都記得你好!

金老大有些不好意思,用手將其撥開:以後幹不動的活,叫我一聲就行,我是男勞力,比你有力氣。言罷,就出了門,惹得吳翠花站在門後,傻癡良久。

越這樣,心軟的女人就越生感激,又沒啥感謝的好辦法,幾天後,吳翠花聽親戚說,四川烏山那邊聘挑夫,隻要有勁的人,就能聘到搬運站去,當了挑夫,就等於做了工作人,往後就可榮華富貴。得知這消息,吳翠花便告訴了金老大,讓他速速去應聘。

吳翠花說:你家六個娃兒,都還沒長大,靠你天天種地,日子難得很,找個掙錢的活,你就少著急。

金老大說:謝你了,種地是養活不了娃兒,特別是我家賤女,她最小,經常吃不飽飯,三天兩頭生病,我真擔心拖壞了她的身體。

吳翠花說:嫂子身體也不怎麼好,幫不了你多少忙,出去掙點錢,也好為她治病。

金老大說:是這回事,老婆常年病蔫蔫的,是該找個掙錢的事做,把她病治治。

事情定下之後,次日,金老大便打點行裝,赴了四川,一時間,黑山人都羨慕,說氣力大的人,總有好事等著,這一去,肯定成了有錢人。

四川烏山不通公路,一眼望去,盡是莽莽群峰,好像要把天空塞滿。金老大一路問人,走了兩天一夜,終於到了招聘目的地。這搬運站的房子,建在山崖邊,門上掛個木牌,寫著烏山搬運站五個大字。房前有一場子,立稠稠一堆人,看上去,個個形象勇武,氣宇不凡,紮腰勒袖,都像搏熊鬥虎之人。

金老大見身旁站著一個光頭漢子,問他:夥計,他們咋考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