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漢子將金老大上下看看說:憑肩勁、手勁,最重要的是挑力,看樣子,你行。
金老大微微激動,點了點頭,問他:你考了沒有?
光頭漢子說:考了,正在等成績。
搬運站門旁,停放一石鎖,鎖環磨得溜光,石鎖上用紅漆寫著一排字,三百七十八斤三兩。應聘人都知道,這是石鎖的重量。另一地方,豎著兩個麻袋,袋裏裝著沙石,一根粗大的鐵棍作扁擔,將兩個麻袋係著。金老大摸摸石鎖,拍拍麻袋,又問光頭漢子:在哪兒報名?
漢子指了一下第六個門,金老大過去,見屋內擠不少人,工作人員一副傲顏,低頭在一個小本本上寫字。寫了一會,抬起頭對門外叫:誰是張保柱?
隻見光頭漢子走進屋說:我就是。
工作人員說:考試過關了,恭喜你!
光頭漢子顯然激動,連忙掏煙遞給工作人員:老板,我這一輩子都要感謝你!
工作人員把煙接了,斜目把張保柱看看:感謝我幹啥,也不是我幫你考的。言罷,到裏麵屋裏,取了三樣工具,扁擔打杵和墊肩。然後,走出門,站在場子裏大聲問道:下麵誰考?
金老大說:我考。
工作人員看看金老大:你是哪的人?
金老大說:我是湖北黑山的。
工作人員說:我們考的是挑夫你明白嗎?
金老大點了頭,說明白。
工作人員傲著一張臉,指了石鎖,讓金老大提。金老大知道這就是考試,便雄雄地一聲幹咳,伸了一隻右手,抓住鎖環,像那次搏牛一樣怒吼一聲,石鎖便飄飄而動,離地五寸,繼而八寸。觀者無不驚歎,稱他奇人!工作人員傲臉上綻出了一絲笑容,點點頭,指了指那兩隻麻袋,讓他去挑。金老大在眾目睽睽之下,來了威風,邁著八字步,走到沙袋邊,咬咬牙,一彎腰就將兩袋沙石挑起。本來,考試已順利通過,可他不知規矩,挑著麻袋在場子裏走了一圈,穩穩當當放到原處。張保柱首先過來,拍拍金老大肩膀說:夥計,你真了不起!這兩袋沙石四百一十八斤,挑起來紮骨頭,好多人都敗在這上麵,有的還落下殘廢,我差點把腰骨掙斷了。
工作人員對金老大說:你考試過關了,恭喜你!
金老大興奮,跟在工作人員身後進了屋,看著他在小本本上登記,等著他進屋拿了一條扁擔,一根打杵,一個墊肩。扁擔是桑木的,彎弓一般,據說,這是挑夫的專用扁擔,行走時悠悠閃動,可節省力氣。打杵呢,下麵有鐵鏨,足有四公斤重,用它撬著扁擔,可分肩上重量,等於運用了力學原理。而墊肩是一個方形的棉花包,扁擔壓在上麵,確保肩骨不酸不麻。這三樣東西,屬挑夫考試合格的通知書,落榜者無不羨慕。
在挑夫隊伍中,金老大出類拔萃,他力氣勝人,貨擔最重,總有一種豪氣在人前演晃,一條彎弓扁擔,墜著兩包貨物,上了路,勻勻小跑,擔子生風。大凡使用挑夫充當運輸工具,必定穿越山路,挑夫們夥在一起,長蛇似的蠕動,走得一陣,個個腰酸背脹,肩頭發麻,汗如椒湯,辣眼刺皮。每當這時,大家就抽下重沉沉的打杵,嗨地一聲,長蛇陣便停下來,一個接一個呼聲籲氣,吐故納新,將山穀充盈著稠釅的生氣。經過幾次長途跋涉,大家見金老大威風不減,人也憨和,舉薦他為頭領,讓他帶隊掌控隊伍的速度。他會體諒人,攀爬陡路時,必定放慢步子;行至平道時,他就加快速度,確保夥計們一路同行。途中,難免有人三病兩痛,有的直不了腰,歇下擔子喘大氣,有的雙腿軟下來,兩眼放花,頭目暈眩。遇到這些情況,金老大便慈了一顆心腸,從別人那裏撿點貨物過來,自己幫人挑到目的地,結果物歸原主,運力錢一分不貪。這事幹得幾次,留下生死友情,大家稱他為金大哥,多有讚言在他耳邊沸沸揚揚,常常令他心熱。
每次到了天色將晚,必要住店歇息,這就需領頭人來定的地方。金老大平時不喜歡歇在別處,他喜歡在黑溝老板店住,在他看來,那裏熟悉,老板也好,每次再晚都得趕過去。
這日,到了黑溝老板店,挑夫們放了擔子,賓至如歸,個個坐在廳堂喝茶抽煙,尋老板娘趣談,提拔精神。金老大比人憨善,笨嘴鈍舌,隻聽人家談笑,自己默不言語,見夥計們樂得犯狂了,他落得一笑。老板娘這店子,吃水不蠻作難,屋後是大山,常年清沁不息,有一根破竹伸到崖旁,讓沁水流進竹間,這一端就在後門邊,山沁直接流到桶裏,有一曲泉水丁冬之歌。待水桶滿了,老板娘就得拎著倒進瓦缸中,隻要金老大到了店,拎水這件事他包了,用不著老板娘操心。小小一點事,惹得老板娘敬他,說他仁慈。挑夫們秉性都很粗糙,見了老板娘,說她一身好肉肉,禁不住要摸摸掐掐,動手動腳。金老大的性情從不泛濫,像讀書人那般文雅溫良。有了這樣的正經行為,加上處處厚誠,老板娘對他格外殷情。張保柱說:金大哥,看見沒有,人家和你混起感情了哩!
金老大馬上搖手,說這沒有的事,常在這兒歇腳,你好我好是正常交往,萬萬不能撩惹閑話,防止人家男人聽到疑心。
張保柱說:你金大哥是個厚道人,莫說女人,就是這些夥計,誰不敬你三分?
金老大就笑笑,說不是自己好,是大家好。
黑溝老板店共有五間房,依山而建,像樓房,卻又不是,石階上麵三間,石階下麵兩間,每次宿客上下分住。老板娘的臥室在下邊,每次總是安排金老大在下,住單鋪獨間,顯然讓他享受頭人待遇。有一日晚上,約三更天氣,一輪圓月天上掛,星星也清朗,露水濕潤潤,店外還有蟲子鳴,老板娘無困意,也許多心思,推開窗戶,猶似賞月,其實聽金老大鼾聲。這鼾聲濃重,凸現的是雄性的力量,惹老板娘心花怒放,全無睡意。遂悄悄出來,推開金老大房間,靜靜立在床前,無聲無息,不知等待什麼。呆怔一刻,不見鼾聲停止,一顆心焦焦慌慌,便甜甜地叫了一聲:金大哥,你醒醒,是我呀。
金老大沒應聲,鼾聲照常濃重,照樣嘹亮,好像縈繞在山穀裏,在山嶂上彈擊。老板娘終也耐不住了,伸手搖晃推搡,一下二下又三下,金老大翻了個身,猛地驚怔,一頭坐起,問發生了什麼事。老板娘笑笑說:啥事沒有,來看看你冷不冷,如果冷,幫你添床棉絮。
金老大揉揉眼說:冷啥?跑累了,還熱哩。言畢,又倒頭睡下。
老板娘手舉油燈,渾濁的黃光映出一張明亮的麵孔,和一雙醉眼,想了想問:喝水麼?
金老大有點莫名其妙,反問:三更半夜,喝水幹啥?
老板娘覺金老大心憨,也就直言不諱了:金大哥,這時我來你也明白,還裝啥糊塗呢?
金老大又坐起,披了衣服,把老板娘定定望著,不知說啥合適。這時,一豆黃光熄了,老板娘肥碩的臀部便坐上床,不高興地說:金大哥,天底下沒你這樣的笨人!
金老大說:你對我好,我都看見了,實話說,家裏還有七張嘴吃飯,我沒錢給你。
金老大話音剛落,有一隻手偷襲到了胯邊,捏了他一下:金大哥,小看妹子了,要是想錢,我就不開飯店,早開婊子院了。黑暗中,令金老大茫然,天下女人,竟有不要錢便睡的?
這晚,金老大神了,第一次遊進了蕩春池,第一次偷嚐了禁果,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撩惹的激悅。為了填補這份真情,金老大舍了大財,一下給了老板娘五塊錢。自然是強塞,自然是強推,塞來推去,你來我往,無聲中六個回合,金老大的錢不但沒推出去,老板娘反而送了他五塊錢!金老大捏著錢,掌心盡是汗,心裏發熱,臉上也有愧疚。
次日,太陽從山埡那兒出來,夥計們又得打挑子上路,金老大看看這十塊錢,悄悄壓在枕下,出門時,深情深意看了老板娘一眼,便將重沉沉的擔子放上肩,又拉出了一條長蛇陣。
就這麼一天又一天,擔著山一樣的沉重,在山路上靜靜消磨,一晃便是三年。後來,金老大老婆終於敵不過病魔纏身,留下家中六個兒女,她便撒手人寰。從此,金老大的身體虛弱下來,眉骨一天天凸起,身板也開始彎曲,每天挑著貨擔,他怎麼也跑不起來。
張保柱說:金大哥,是不是嫂子去世了,你著急?
金老大歎了一口氣說:保柱,孩娃都沒大,老婆這麼一走,我那個最小的賤女怎麼活呀?
張保柱說:是不是想回去?
金老大說:保柱,我給你說實話,現在我也挑不動了。
張保柱說:你這一走,我們都舍不得。
不管舍得舍不得,金老大還是告辭了這幫生死患難的夥計,大家都舍不得,個個雖為粗漢,但別離之時,都開始動情,一大半都放淚了。
張保柱說:這一告別,今生哪天再見麵?長時長天,相隔一個省份,莫非今生就這樣別了?
金老大喉頭發緊,眼裏噙著晶瑩,滿腹言語,不知說哪一句最能表達情誼,就那麼怔著。
張保柱說:可惜我命不好,無兒無女,不然就和你開一門親,日後走動。
這句話,突然撥動了金老大的心弦,他真情真意地說:保柱,如果不嫌棄,就把我家賤女送你,你算幫我做了一件好事。不過,我家娃兒多,你自己挑選也行,要哪個我就送你哪個。
張保柱感動得不行,連聲說:好好好!當真?
金老大點頭,說夥計一場,哪會哄人?
挑夫們全都稱讚,一起嚷著說:這真是緣分,日後像兄弟一樣走得親!
金老大在搬運站辭了工作,帶著張保柱回了黑山。一進村,不少人見了都說:老大,咋瘦成這樣了呢?三年前腰粗膀圓,現在走路打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