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情感(3 / 3)

金老大說:我覺得是一樣啊。

金老大回到家時,突然見吳翠花坐在石磨邊上洗衣服,當時一愣,不知說啥,隻是見到了就很感動。吳翠花在衣服上擦擦手,忙著迎接,亮嗓喊賤女,說爹回來了,快快燒水炮茶。

賤女跑過來,給金老大彙報說:爹,娘死後,吳家嬸子天天來幫我們做事。

吳翠花紅了臉,製止說:你這賤女嘴尖毛長,洗點衣服有啥好說的!

金老大看著吳翠花,憨憨笑了,臉上有藏不住的感激之情。

張保柱看著賤女,問金老大:這是老幾?

金老大說:老六,小名賤女,大名還沒取,領去後,你自己取吧。

張保柱問:十幾歲了?

金老大好像忘了賤女出生年月,吳翠花接言:十三歲了,隻是個頭不高。

張保柱也許同情賤女的可憐,遂對金老大說:那我就把她帶走吧。

金老大點著頭,連聲說好,還不停地誇賤女的優良,顯然刺激張保柱,讓他對賤女產生好感。不過,要從事實上說,金老大不算誇,在一群孩娃中,賤女雖為老幺,年歲最小,可人卻會做事,家事樣樣都包著幹,終日默無聲息。也許兒女多了,她一出生,命就很賤,遇到文革,村人都抓革命,促生產,田地不收莊稼,生產隊裏無糧分,吃飯成了黑山首要問題。賤女長得黑瘦且粗糙,小小年歲,每頓吃飯極惡,想多吃一碗,可是鍋中卻很快沒有了,她隻得戀戀看鍋,臉上留著永遠消失不了的遺憾。大人常常打她,哥姐也跟著欺負,所以取名賤女。然而,家事用不著大人提說,她便主動去幹。由於家大口闊,每頓飯罷,竟連烏窯碗就裝滿滿一鍋,天天都是她洗。小個頭與灶台平高,雙手撈不著鍋裏的碗,總是在腳下墊一木凳,腹部貼在灶台上,靜悄悄地洗。洗罷碗,再推磨,幹完這件幹那件,天天這樣連軸轉。灶屋側邊,有間偏廈做了磨房,裏麵有一副薄餅似的石磨,家裏吃糧,就靠這石磨碾軋,每天,她像時鍾一樣,太陽當頂,必定來磨房,握著木拐,轟隆隆轉起來,推三圈,丟一把籽粒,在推三圈,又丟一把籽粒,按這種規律,終日靜靜地磨,為娘提供做飯的主料。近幾年,家中喂了一頭母豬,下崽的貨,食量極大,每頓需很多潲食,這些豬草都來源於她。其實,她喜歡打豬草,唯一刺激她的,能看到村裏孩娃們上學,見他們自由而天真,一路歡聲笑語,足能激發她的讀書欲望。她常站在莊稼地邊發呆,若自己也像別家孩娃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那該有多好!不少時候,她背著篾簍,身不由己地向學校那邊轉悠,悄悄站在教室窗外,聽裏麵朗朗書聲,聽老師亮著嗓腔教歌。時間長了,她會背毛主席的詩詞: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有時背得比別家娃兒還順口,讓村裏人誇獎,說她人雖賤,但卻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很多次聽來的歌,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唱得毫不走調,且比老師教的還多些韻致,多些旋律。有了這種背書唱歌的經曆,就野了一顆心,求爹娘給錢上學,不讓讀,生情緒,垮臉撅嘴,不好好做事情。結果,惹惱了大人,便有棍棒上身,吃了皮肉之苦,方死了讀書的心。現在,金老大要將她送人,突然覺得對不住她,沒讓她學文化,心裏有很多愧疚。不過,從骨肉親情上想,把女兒送給一個缺兒缺女的人戶裏,也算為她造了福,不管咋說,至少能吃飽飯,把身體長起來,日後能挑得扛得。

金老大招招手,把賤女叫到身邊,把情況都向她說了。

然而,賤女高興,吳翠花卻聽得訝異:咋?把賤女送人?

金老大解釋說:她娘去世了,家裏這多孩子,都窩在一起,她得不到疼愛,找個好娘好老子,也是她的福氣。

吳翠花拉著賤女的手說:到別人家去,願意嗎?

賤女把另一隻手抬起來,把大手指送到嘴邊,用牙咬著,連連點頭,瘦臉上綻出快樂。然後,一下掙脫吳翠花的手,兔兒一般跑出去,帶著倉促情緒,到處喊哥叫姐,要把喜訊傳遞給他們。姐得知這事,很是詫異,見賤女興奮的樣子,一時來氣了,憤憤吵罵她說:你個死鬼還樂啥呢?難道這是好事?別家再好,也不是親娘親老子,你就不想想!

哥咬牙切齒,在賤女臉上狠狠掐了一下:把你送人,咋還高興得起來呢?

賤女捂著臉,一時間懵懂了,立在哥姐麵前,咬著手指不敢動彈。

哥緩和了口氣說:賤女,你要給爹說,不能到別人家去,自己家在窮,也是自己家呀。

姐說:妹子,不是自家爹娘,誰會心疼你?

賤女見哥姐動情了,小聲說道:爹把人領來了。

哥說:人來了你也莫走,我們都幫你說話。

姐說:妹子,我和哥都舍不得你,以後不吵你了,也不打你了,好吃的讓你吃,好穿的讓你穿,家裏活兒我們也幹。

哥說:我也不再打你了,你小些,比我們可憐。

這些感人的話,讓賤女心熱,她眼睛潮濕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姐看著賤女,突然上去將她抱在懷裏:妹子,你答應我和哥,爹讓你走你也堅決不走,可以嗎?我們以後都心疼你行嗎?

賤女終於滾出淚來,點了點頭,陡地給哥姐提了請求:我想讀書。

哥說:隻要你不走,我回去就給爹說,你去讀吧。

姐說:我和哥砍柴賣煤,給你掙錢交學費。

聽了這話,賤女破涕為笑,剛才被哥姐用涼水潑冷的心,又回熱起來。然後,隨哥姐回到家,站在爹的麵前,聽哥姐說話。

姐對爹說:賤女人賤,難道不是你身上的肉嗎?她也不是豬兒羊兒,你說送人就送人?

哥對爹氣憤地說:你要是嫌棄她,當初生下時咋不把她掐死?現在能為家裏做這做那了,又把她送人,你舍得我們舍不得。要動人可以,我們都走,反正兒女都是你的負擔!

張保柱見這種情形,一時間很有點尷尬,歎了一口長氣,對金老大說:金大哥,算了吧,孩娃都說得對,骨肉難離呀,這種心情我能理解。

金老大素來重情重義,麵對兒女的指責,自個倒也承受得住,隻是覺得張保柱臉麵過不去,便站起身,將娃們叫出去,壓低嗓門說了想法:這人叫張保柱,是個好人,賤女到了他家,肯定享福,難道你們不想賤女過好日子嗎?

兒子說:爹,不是骨肉,誰會心疼別家孩娃?

女兒說:爹,我哥說得對,你自己想想,讓你心疼別人的娃你會心疼嗎?

金老大說:我們家窮,少一個人吃飯,日子就好過點。

兒子語氣堅硬,眼裏射出憤怒發光芒:嫌她多餘,就把她殺了!

女兒說:爹,賤女再賤,也是你的女兒,如果看著她在別人家受罪,你好受嗎?

金老大又不好給孩娃們爭吵,歎了一口氣,眼裏也泛潮了,說:你們想想看,娘現在去世了,賤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沒人顧她吃顧她穿,也蠻可憐的。我走三年了,回來看到你們都長成大人了,隻有賤女瘦得像餓鬼,我心難受。

姐見賤女站在牆角處,便走過去將她拉到父親身邊,摸摸她窄瘦的小臉,突然摟在懷裏,淚水衝湧而下:妹子,你太可憐了,姐這幾年也沒好好管你,對不起你。

賤女又咬著自己的手指,叫了一聲姐,忍不住哭出聲來。

金老大心裏湧出一股酸楚,用悲涼的腔調對娃們說:爹這輩子沒多大出息,讓你們都沒享到福,特別是賤女,做事多,挨打多,常常受凍受餓,想起來我難受。現在把她送人,過幾天好日子,也讓我心裏好受點。張保柱確實是個好人,沒兒沒女,會心疼賤女的。

這時,張保柱走出來,見金老大和娃們淚水漣漣,也不忍心把賤女領走,遂摸著賤女的頭說:算了吧,叔這輩子命不好,沒福氣養你這樣一個好姑娘。不過,隔的路程也不太遠,我會經常來看你們的。言畢,掏出兩百元錢,塞到賤女手裏。

金老大看著張保柱這舉動,突然決定下來,指著賤女說:這女子是個沒用的人,要是不嫌棄,你就帶走吧。

張保柱臉上露出驚喜:都同意了?

金老大說:娃有你這樣個爹,她會享福的。我有點要求,你看行麼,如果方便的話,讓她去讀幾年書,也算幫我還一個心願。

張保柱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說:金大哥,放心放心,這點心願我幫你還了。

事情總算定了下來,張保柱懷著喜悅,帶著賤女告辭了。孩娃們看著賤女離去,個個心裏如刀割,一齊哭嚎起來,把整個屋子搞得淒淒慘慘,讓人覺得悲寒且蒼涼。

此情此景,讓吳翠花也接受不了,她看著金老大,也跟著淚流滿麵,喉頭哽噎。

金老大呆立在那裏,眼睛慢慢濕潤起來,喉節子一上一下地吞咽著,隻聽得口水在胸腔裏翻騰,好像有克製不了疼痛發生在他身上,對著張保柱背影,想說一句什麼,但卻開不了口。

這些,吳翠花都看在眼裏,她突然走到金老大身邊,小聲說了一句:娃是你身上的肉,送給別人,受得了嗎?

金老大說:她娘不在了,沒個大人照顧,娃也可憐,不送人讓她過幾天好日子,我心有愧啊,你說咋辦呢?

吳翠花顯然拿出了很大勇氣,深情地看了金老大一眼,麵帶羞容說:金大哥,要是不嫌棄,我以後幫你照顧這個家行麼?

金老大看著吳翠花,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頓時,臉上露出驚喜,堅定地點了點頭,隻見他陡地放開步子,朝張保柱追去,邊跑邊叫喊:保柱,你等等我,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