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口

在黑山,鳳嬌長得好看,駐隊的馬林說,她媚似牡丹,妖如楊柳,舉止高雅,言談不俗,像個城裏人,可惜不是城裏人。村裏人都說,到底是吃商品糧的工作人,幾句短言,便說到鳳嬌骨頭上了。駐隊幹部這樣誇,鳳嬌偷偷泛癲,每天從田地回去,便舉鏡照頭照身,不免有傲氣掛在臉上。人都說,心下有喜氣,嘴角往上翹,快樂藏在身,步態也風俏。鳳嬌就是如此,越被人誇,舉止越撩人,這讓馬林著迷,暗想兩個字,紅顏!有些鄉下人總結說,紅顏多追求,紅顏多薄命。

這黑山不荒蠻,人靈氣,懂文性,輕野俗,重精神,大小節日,便組織俊男靚女,去村委會排練節目,為人增興,活躍氣氛,激眾人歡快。鳳嬌讀過幾年書,有些文化,甚事不點自悟,不撥自動,舞跳得好,有如蝴蝶飄飄然,歌唱得美,大珠小珠落玉盤。眾人把村委會當劇團,有了演唱,大人小孩全擁來,雖然目瞪口呆看戲,眼光多數在鳳嬌身上。私下有議論,說這一杆人蹦躂,惟她出彩,鶴立雞群,光照黑山。每次鑼鼓敲響,馬林也當觀眾,次次不卯,並與村長同坐,離演員相距尺餘,目光追著遊走,樣子傻癡。這情態,村人都有覺察,有閑言碎語在村落飄飛,說,看馬林那癡樣,可能想討鳳嬌。人說,配,鳳嬌長得勝他。這種評價,不是少數,都說,鳳嬌這種麗女,如果做了鄉人媳婦,男人沾光了,鳳嬌屈了,應該嫁到城裏,也吃商品糧,這樣才配。馬林看法與眾人如出一轍,言語發自心聲,說,鳳嬌是黑山鳳凰,啥都出色,惟有一點遺憾,美中不足。言罷,還歎一聲,有掩蓋不住的憐憫。見馬林含蓄了,便有人追問,啥?莫非文化不深?不會作譜著書?馬林搖頭,再歎一口長氣說,可惜不吃商品糧,不是城裏戶口,有亮彩也遮蔽了。

同情是愛,憐憫是情,鳳嬌對馬林生敬仰,馬林對鳳嬌多好感。敬仰加好感,是水中蕩舟,暗夜亮燈,饑餓奉食,雪裏送炭。那天,馬林來了戲癮,給村長建議,讓組織一場正規演出,吆喝全村人都看,把精神文明抓上去。村長心領神會,連聲說好,反正村裏土戲,咋演都行,錢不花一分,飯不吃一碗,自己跟著過癮了,何樂不為?

就在這天晚上,村委會場子裏,多了一個土台子,簡直像正規演出,演者都打扮過一番,顯然穿了廂櫃的好衣服,月亮剛出山,歌舞便開始起來。戲場有規矩,前排首長坐,馬林和村長自然在前,從第一個節目,一直看到尾聲,節目雖多,卻牢記鳳嬌一人,她一顰一笑,一展一合,一舉一動,都在腦海搖曳,好似這麗人攝了他魂魄,月亮走,他也走,想給月亮當仆奴,這山姑成了白骨精,讓我魂不附體了!散場時,眾人各自回家,他竟貼著鳳嬌走,輕悄地誇了一句,演得真好,不比我們城裏演員差!黑暗裏,鳳嬌亮了一雙眼,掩住興奮,抑住輕佻,謙虛地說,你誇我了,見你坐在前麵看得仔細,我簡直不會演了。馬林哀歎一聲,邊走路,邊言說另一話題,可惜生在農村,要是城裏人,早已是名演員了!這悠長話意,讓一顆心激動,在村路上走,各自都無話。

村野好蒼曠,天空有星,無月,仰頭看,像一片黑灰色的大布,上麵落了螢火蟲,點點亮光,泛出微霞。鳳嬌傍在馬林身邊,踩踏著月色,慢慢走,慢慢聽他說,句句話像蜜,滋潤在心肺上,快樂也甜蜜。兩雙腳,走過一段土道,再橫過田埂,繼而就上了河堤,來到秋蟲鳴叫的地方。村河彎彎,兩旁河柳如林,罩得河彎極靜謐。河柳下,草苔如絨,坐在上麵,如坐詩畫之上,且悅且爽。鳳嬌低聲說,我好羨慕你。回答了她這樣一句,羨慕我啥?有啥可羨慕的?後麵,自然就有解答,你是城裏人,你吃商品糧,你有城裏戶口。於是,言說的這份優越,即刻如打氣筒,膨脹了一個男人的自信,不用多慮,有一雙臂膀伸過來,環了演戲的身姿,放出勇氣,把醉留在了河柳下。秋蟲子繼續吟鳴,為激情鼓噪氣氛,天蒼蒼,月茫茫,上天可以作證,這秋蟲歌唱的是幸福曲?還是動人的挽歌?不管咋說,鳳嬌激動,她要把這喜訊告訴爹娘,讓他們幸福。

鳳嬌家,境況與別家一般,看不出殷實。牆角邊,停放一個梳妝台,很老舊,銅褐色,雕花極藝術,龍鳳呈祥,栩栩如生,四周有纖纖瘦瘦的蘭草圖,雕工精湛,與主圖珠聯璧合,令人訝異。近幾年,城裏人有錢,玩了風景,再去民間,見黑山古俗,空氣清新,便有了探古探奇心境,常到這地方走走,包括縣裏領導,也曾有讚言。不知誰個城裏人,發現了這梳妝台,傳說開去,發揮了文人智才,上談遠古,下談近代,定這梳妝台為宋代絕品,古來稀有。這一說,不得了,自然也就抬升了梳妝台價碼,成了鳳嬌家一件絕品。收藏人得了訊息,出了大價購買,張口給五百。鳳嬌爹搖頭,回絕得朗脆,不賣!買者添加三根指頭,出口八百,爹無心再講談,隻說了一句結束語,這是我鳳嬌的嫁妝,多少錢都不賣!

爹謝絕了賣者,娘就附言,說鄉下人貧賤,無家財作為陪嫁,隻有這一件大物,不送姑娘,前人愧對後人。這話讓鳳嬌感動,身上燥熱,待買者走了,鳳嬌扯了娘的衣角說,這梳妝台算得傳家寶,送我舍得?娘說,一個丫頭,值錢貨啥都是你的,摘星拿月都行。鳳嬌笑著樂,心裏迷藏,一股腦兒傾倒出來,娘,以後我想嫁城裏去,吃商品糧,做城裏人,接你和爹去城裏養老。娘笑著搗了指頭,責她嘴無遮攔,性情瘋傻,教她少些奢想,別多好高騖遠,城裏街道是城裏人的,不是鄉人的,商品糧是城裏人專用的,鄉下人爭不來,應該放平自己的心,做鄉下的實際人。

鳳嬌亢奮,一臉桃花燦爛,敞了性兒,說了自己與馬林的事,聽口氣,如鐵板釘釘,不搖不晃。娘自然相信,女兒漂亮,嫁個城裏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時間,娘真樂,簡直有些輕浮了,眼睛發出炯炯光芒,表達了心意,說這已經是想不到的運氣,姑娘生得媚豔,上天也賜福。

自這一日開始,爹娘以嶽父嶽母自居,對馬林熱情,話雖沒挑明,然而,言行中早已視他為佳婿,有了一萬個殷勤。鄉村人,心裏隻要有喜氣,就難藏得住,爹和娘故意在人前搖晃,無話找話說,口氣中,透出優越,釋放傲慢。娘請算命瞎子掐指測過,說,這是紫氣東來,門楣耀光,可遇不可求,屬上神相助。這運氣,令一家人喜不勝收,盡著心精心嗬護,不可在時間麵前粗心,常為馬林做好吃的,激他歡悅,增進情感。二老竟買得火紙,隔得一段時間,去先祖墓前燒幾張,稟這福分數代延續,好日子亙古悠長,更天換地,且莫換人,讓女兒和佳婿同心偕老。

人間事,像春夏秋冬,眨眼便輪換,春日不久長,夏日不可蔽,秋日雖適身,嚴寒陡降臨。在一天的中午,太陽銀亮亮掛在頭頂,卻來了黑天的事,村口那條小道上,有一陌生女人,穿得很講究,膚色也光潤,氣質上顯傲示威。是哪一家風光者的內人?人都不認識。隻見她進了村,詢問路人,隻拐得幾個小彎,就找到鳳嬌家來了,呈一臉憂煩,眉間像上了鎖,自我介紹說,我是馬林母親,不為別的事,想上門問問,兒子真的要在鄉村找媳婦?

自然就是請坐,自然就是上茶,自然就是滿屋的熱情。大家坐畢,鳳嬌笑著臉,端端莊莊坐著,心下揣摩,這洋派婦人,就是我爾後的婆婆。但細觀這副相,不免生惶恐,她突然上門,且有不誠柔的言語,到底為哪一宗?心猜,卻得不出一個答案,隻得聽爹娘來回答問話。娘始終不放棄謙卑,顯示出一副能幹的模樣,簡直像支張八方的能人,一會兒吩咐爹,速到集上割肉;一會兒吩咐鳳嬌,快到代銷店稱糖。

馬林母親冷氣逼人,搖了那嫩膚小手,不讓割肉,不準稱糖,竟連水都不想喝。娘不知這客人咋回事,仍精心伺候,卻不領受盛情,傲傲地把二郎腿蹺了,展示出貴人風度。娘說,親家母,沒開親是兩戶,開了親是一家,說啥也得在這吃飯。始終沒用禮節話接應,開門見山說主題,你們鄉下人,也都不糊塗,兒女親事,不可當兒戲,要得門當戶對,好比一個挑夫,擔子一頭重,一頭輕,既挑不穩,人也走不準正路。鳳嬌聽出話意,滿身悄悄冒汗,感到事情不會吉利,寒涼跑進體內,有控製不住的顫抖。娘仍堅持滿臉笑,說,我們是農家人,是攀高了,隻是孩子的事,雙方要情願。馬林母親說,再把話說透點,你們沒見過天平吧,就是藥鋪的戥子,如果兩邊不相稱,那就平不了。我聽說這事後,吵了我家馬林,自己吃商品糧,幹城裏工作,難道掂不出自己輕重了?我今天來,就為這事,話如果說得不中意,還求你們多理解。

鳳嬌半懵半幻,似若有重物撞頭,有錘子砸心,一萬個想法說不出,隻有一個悲涼。爹隻是憨實人,言語終也短笨,加上自家姑娘被人推辭,定是駁出道理?娘是一家的出頭鳥,臨危不亂,像岩上老鬆,風來了,雨來了,還是立在山壁上,穩若風雨之前。她一邊穩住客人情緒,一邊想方設法挽救,想了想,急急找來村長,暗暗請托,讓他以官人的麵子說情。

村長也養兒女,話也說得切體,請允許我叫你嫂子,男娃娶妻,要的是人,戶口是人改變的,不能以這一點小事,把姻緣拆散了。你看牛郎織女,相距十萬八千裏,想著法兒會麵。你看梁山伯與祝英台,變了蝴蝶還成親,如今年輕人的婚事,父母別阻擋,依了他們自己。

馬林娘說,話也對,但這事不能成,啥原因,你們也清楚。我今天也看到了,姑娘是個漂亮人,不愁找不到稱心郎。再說透徹點,如今戶口是個大事,婚姻問題不弄好,總有一連串的麻煩事。

村長說,辦法是人想的,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這事不是個大事。

馬林娘拿出最後殺手鐧,村長,你大小還有點權利,既然戶口不是大事,你把鳳嬌的戶口解決好,我明天就讓兒子來定親,你說怎麼樣?

這話像刺,紮得村長渾身疼,一時間,言語短笨起來,臉上凝固著淡淡的笑。

鳳嬌娘接了話,你們城裏人有麵子,戶口的事慢慢解決,沒有商品糧,以後讓她爹從家裏送米送麵都行,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馬林娘冷笑一下說,你們見世麵少,想得天真,想得簡單,姑娘嫁到我家,是傳宗接代,還是搞三治建設?我再當村長麵重複一句,如果你們想開親,就把戶口搞好。另外,我也給村長說一下,我準備找鄉上,找縣上,把馬林換個地方駐隊,免得在這裏犯糊塗!

這洋派婦人告辭了,鳳嬌慘白了臉,眼窩裏,盈了淚水。村長怒眉橫言,咬牙罵了一句,天下好男兒多的是,少了他這個挨刀的!鳳嬌,別難過,憑你這長相,他馬林不配你!娘也順村長話說,農村人,莫高攀,相信自個命。爹長歎一聲,彈出了粗重話語,鳳嬌,這口氣你自己去爭,找路子弄城裏戶口,老子賣房子都支持你!

這聲音有力量,也悲壯,在鳳嬌茫然世界中,擦亮了一根火柴,使前進的暗夜裏,閃射了一抹淡淡光焰。哪裏跌倒,便從哪裏站起,戶口這玩意,對於鳳嬌來說,是自尊,是生命。

黑山離城不遠,鳳嬌去了,陌生得不知東南西北,像走進另一世界。下了車,正是下午上班時間,帶著沉重,走得也沉重,順車站向南,長長一段街,比鄉上的鎮子繁華,房子紮新,也挺高大。縣城就是縣城,遠比鄉上漂亮,再往遠想,市比縣好,省比市好,首都比省好,這是區別。人也如此,鄉村為基層,基層為基礎,基礎在低處,低處就該爭高,爭高尚須運氣和努力。鳳嬌憋足一口氣,信誓旦旦,不信戶口是城裏人專利,鄉下人,也該分得一點油水。走時,村長說,如果弄到戶口,這是黑山人的驕傲;如果弄不到戶口,也別在意,農村往後也會變好的。鳳嬌問,戶口誰管?村長搖頭,想想說,聽說不是一個門道,過去是計委管,批了條子就到公安局上戶,你先去闖闖,等摸出門道了,我就讓村上年輕人都去闖。

帶著勇氣,一路打探計委,好心人指了路,朝北邊,向右拐,經政府大道,再行百米就到了。便順著指點,一路過去,見前麵有個招牌,畫著一漂亮女人,拉一小孩,上麵寫了六個字,一個孩子最好!鳳嬌看看樓房,門上掛了招牌,計委到了。進了單位大門,見一婦女抱著小孩,淚流滿麵,質問一中年男子,準生證是你們發的,大小一樣,字也一樣,為啥城裏人直接上戶口,我的就不能上?中年男子說,你商品糧?婦女說,我老公是城裏人,他吃商品糧,我是他婆娘,這娃是他的,為啥不讓上城市戶口?既然不認賬,當初就別發準生證,既然讓生,就得說公道話,我這娃來世上,也是人,總不能一輩子黑戶?

中年男子說,出這後遺症,怪不著誰,怪自己。婦女說,咋怪自己?我是老公明媒正娶的,這孩不是私生子,怪我啥?中年男子說,莫纏我,這是老規矩,娃隨母親。這事不是我們能解決的事,找公安局,上不上戶口,我們管不著。再說,公安局你也找不著,要不嫌煩,就找到北京去,求大領導把政策改改,我們辦事部門都好工作。見中年男子推諉,婦女無耐心,知道再說費口舌,不如不說,隻得禁了口,煩躁地出了大廳,一路嘮叨不止。

鳳嬌站在大廳裏,目送婦女走了。這時,走出一個胖子,問中年男子,誰又鬧準生證的事?中年男子說,還不是那個胡秋蓮,自從有了這娃,無數次找。胖子說,再找別理她,這個胡秋蓮是個橫攪蠻纏的人,上戶口找我們幹啥?言罷,進屋去了。中年男子側目望鳳嬌,也許漂亮,吸引他了,態度變得極友善,問她,有事?鳳嬌賜了笑,把頭點點說,戶口是不是你們這裏解決?中年男子從上至下,細看鳳嬌一眼,把頭搖搖,姑娘,你找錯衙門了吧?鳳嬌說,你們不是計委嗎?中年男子譏笑,走到門邊,用指頭搗著門牌,我們是計劃生育委員會,不是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隻解決生育,不解決商品糧戶口。你說的計委,就是現在的發改委,和我們這個計生委不是一回事。鳳嬌一臉赤,心想,村長說錯了,解決戶口,不是計委,而是發改委。於是,羞於再究問,賠了笑,連忙告辭,又往前找。

因步子匆匆,走了不遠,見到胡秋蓮,便急忙跟上了,還熱情地幫她抱了小孩。這胡秋蓮心情沉重,眼圈發紅,邊走邊說,我這娃可憐,投胎到我懷裏,算他命不好,哪天才上得了城市戶口?鳳嬌和她齊步走,一路閑問,上戶口真的這難?胡秋蓮回答說,沒戶口難找工作,誰都想過好日子。大人啥苦能受,孩娃可憐,本來為了後代幸福,才嫁城裏人,沒算到政策緊,竟連老公也罵,不該討我這種女人,八輩子遭罪!鳳嬌見她悲憤,安慰說,反正嫁他了,咋說也算城裏人,孩娃的事,慢慢解決。胡秋蓮說,妹子,我心焦哩,錢也花了不少,就是沒門。轉眼娃就要上幼兒園,要讀書,不是城裏戶口,人家不收,就是收了,花錢不說,娃還被人另眼相看,娃遭罪,大人好受嗎?你剛到計生委,是不是要準生證?鳳嬌紅了臉,將頭搖搖,羞羞地說,錯把計委當成發改委了。胡秋蓮說,正好一塊走吧,過去的老計委就在我家那邊,看來,你也像我一樣,半邊戶?鳳嬌點點頭,沒言語。

穿過一條直街,又拐一個斜巷,要找的單位,也便呈在眼前。望望樓房,高大漂亮,比周圍建築雄偉,有煞氣逼來,把孩娃送到胡秋蓮手裏,怯怯走進大樓。有人把守,不敢多問,站在門口猶豫,仰頭看字牌。這舉動,被保安盯住,盤問幾句,思想得到溝通,欣賞了好看的麵容,也就點頭放行,並給了熱情,指了一間辦公室,讓去裏麵谘詢。鳳嬌身上緊張,扯拉一下衣角,還是邁進去了,屋裏有人,談得火熱,一少婦長得麗豔,坐在沙發上,目光有情有意,與一個領導模樣的胖子對話。少婦說,周科長,你知道我的情況,前後在城裏開了八年店,找您多次,申請寫了九回,陽光應該灑到我身上了。

這周科長表情隨和,顯然與少婦熟悉,開著玩笑說,農村戶口,照樣開店,你高玉瑩八年沒戶口,誰敢攆了你?隻要掙得來票子,比啥都好,搞個城市戶口你就光彩了?

這個叫高玉瑩的少婦說,我的周大科長,你別再耽擱我了,今天務必幫我簽個字,我求求你老人家好不好?你要多體諒我們鄉下人,祖祖輩輩可憐,就是輪流轉,也該輪到我們了!

周科長說,中國的戶籍製度,早遲會改的,現在忙這些沒多大意思,我說的是真話。高玉瑩說,我的好領導呀,你不要支吾我了,就是明天改,今天你也要幫我。回答說,好好,我知道了,你改日來吧,我再幫你想想辦法。自然是千恩萬謝,懇切邀請他,工作再忙,也要抽時間放鬆放鬆,近幾天,到我店裏護理護理。周科長扭頭看看鳳嬌,言語謹慎,隻是點點頭,催高玉瑩快走。卻沒有依從他的話辦,有點耍賴,嬌言說,你這辦公室溫馨,我舍不得走了。這話,惹出了一張笑臉,掏了煙點上,把注意力傾到鳳嬌身上,問,幹什麼呀?

鳳嬌拘謹,就站在桌邊,手在胸前不自覺地把玩,說了戶口的事。周科長言語冷峻,止斂了好表情,在煙霧中半眯著眼睛,問,想解決戶口?哪裏的?回答說,黑山的?竟把目光直視過來,問,現在什麼單位?是不是打工的?解決戶口是有條件的,不是想解決就解決。鳳嬌搖頭,話止在喉間,沒勇氣說婚姻上的事。周科長冷冷笑了一下,望望高玉瑩,頭仰起來,吹了一口,像炊煙升騰,說,每天總有這些怪事,好像城市戶口簡單,一張口就給了。

高玉瑩側過頭,細觀鳳嬌麵部,再瞧全身,顯然為姿容而動心,友善地說,姑娘,解決戶口你還不懂程序,你剛聽到了,我八年抗戰呀!走吧走吧,我幫幫你,到時再來找領導。這慈情善意,令鳳嬌的心泛燙,從周科長辦公室出來,雖有失落,卻對這位大姐多了好感,然後加了稱謂,叫她高大姐,一路誇讚,說她熱心快腸,好人好心!高玉瑩說,妹子,同病相憐,也算我們姐妹有緣分,你是農村人,我也是農村人,俗話說得好,不是一樣人,不往一處行,我最願幫底層人,同情她們,見到人家吃苦,我心裏不好受。

既然遇了知音,必倒真言,便把婚姻挫折說了,高大姐,不瞞你說,我來城裏,是想找個路子,這輩子沒想別的,就想轉個城市戶口,農村人,有天大本事也比人賤。高玉瑩說,妹子,我有同感,這多年,人變得沒有自尊了,所以要求人。鳳嬌說,高大姐在城裏時間長,路子肯定寬,如果有方便的機會,真的幫我一下,一輩子感謝你。高玉瑩爽快,毫不推辭,接受義務一般,妹子,要是願意,先到我店裏幹事,一邊幹,一邊想辦法。溫熱的心腸,讓一顆心激動起來,連聲說,高大姐,你真是好人,那我就到你店裏做事吧!

這店名取得高明,叫康樂休閑村,顧名思義,客上店子,既尋健康,也找快樂,冠名一個村字,路人不難費解,大凡叫村的店,是土中顯洋,十分時尚,高貴人或低俗人,全都可容納,促生意興隆。高玉瑩問了名姓,了解了全部,遂講出一套道理,鳳嬌,先落個身,抓緊掙點錢,買也得買個戶口,現在這世界,沒錢白搭,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爹娘不認親。我如果有票子,能像今天這樣,在小科長麵前低聲下氣?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等機會到了,我會好好幫你的。

真言摯語,讓鳳嬌真想千恩萬謝了,心下暗暗發誓,願為她移山填海,多賣苦力。遂細細看了店麵,裝飾華豔,門楣多彩,幾位小姐坐在門口,有如冬日老者曬太陽,慵慵暖暖,無精打采。不過,小姐們始終瞧著街道,觀望路人,一見有人過來,個個立身恭請,激情倍增,用歡愉情緒,感染來客。

鳳嬌初來乍到,諸事雖然不算明白,但也窺到一點,覺得這店並不雅潔。一連幾天,隻幹掃掃擦擦的事,不敢多走一步路,也沒多問一句話,竟連護理的房間,也沒敢閑逛。這一日,太陽當頂時段,店裏來了一個客,且風光陽光春光,有些派頭。這客進得店門,望一眼大家,似乎有點心猿意馬,最後挑挑選選一陣,目光給了鳳嬌,盯望良久,遂問高玉瑩,你這老板也不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回答說,你這人眼睛總是尖,也會趕新潮,剛進門,就把麵相分清了。高玉瑩轉過頭去,看著鳳嬌,將大拇指豎在客人胸前,說,妹子,你現在可是有眼不識泰山吧,這是世紀公司的吳總,認識這樣的大老板,算你有福氣!鳳嬌點了頭,望吳總,禮節地道聲好。高玉瑩靠近鳳嬌,手搭上肩,說,妹子,好好幫他護理一下,多結識這樣的老板,往後你的事情就好辦了。吳總說,還沒開始護理,就找我辦事,你這高老板總在給我為難!高玉瑩說,不貼心為她辦點事,她能好好為你護理嗎?鳳嬌出了傻言,高大姐,我還不會護理,你教教我行嗎?

這淳樸的傻話,惹得吳總一臉笑,看高玉瑩一眼,轉過頭,樂喜的眼眉上,懸掛了更多得意,爽爽地說,看得出,鄉村女娃,像沒汙染的蔬菜。告訴你,護理不是難事,今天就專心學唄,又不是著書立說,還用得上高老板教?

店麵雖不寬闊,卻見幽深,高玉瑩帶著吳總,鳳嬌尾隨在後,穿堂過道,到了一間小屋。這房間光線柔和,有詩情畫意般的溫馨。一個小鋪靠在暗角處,小凳倚在鋪邊,鳳嬌掃視一圈,不免糊塗,委實不知如何護理?望高玉瑩一眼,心下茫然。趁這時機,高玉瑩卻告辭了,似一項艱巨任務,全都委托給了她。看看小床,有尷尬,也施了潑辣,發指令般地對客人說,來吧吳總,你教我,真不會。吳總隻是坐在鋪上,身子沒躺,挺認真地看著鳳嬌,別慌,說說話也好。你是傻丫頭,護理就是按摩,用不著教,捶捶打打誰不會?鳳嬌得意了,解脫了,說,捶打我會,在家時,常給娘捏腿捏胳膊,爹累了,我給捶背,打得咚咚響,爹喜歡打得重,說筋脈舒服。言罷,舉了一雙小小拳頭,要開始捶打。

然而,吳總笑笑,推辭說,今天背有點疼,受不住捶打,就聊聊閑話吧。遂開口誇她說,鄉村裏,也出絕品,你長得像鞏莉,也像章子怡,是一副演員摸樣!這誇聲,使一張臉鋪滿紅霞,有掩飾不住的激動,也有掩飾不住的羞澀,說,謝謝吳總誇獎,我哪跟得上演員?吳總問,怎麼不找個工作單位,要尋這來當小姐,這不是虧了你嗎?回答說,難,沒門道,又不是城市戶口,找不到工作。吳總目不轉睛,將她看得癡,有誇海口的意思,人長得這漂亮,尋份工作還難?剛才,你們高老板讓我幫你辦事,是不是工作的事?

見吳總說得輕鬆,關係陡地近了,讓她少極多拘謹,掏了一顆心,說了真實目的,我們鄉村人,不吃商品糧,就難找工作。吳總默默點頭,忘了護理,露了興奮表情,言語切入主題,我理解你的心意了,工作嘛,戶口嘛,都不是蠻大事情,關鍵看你有啥優勢。這話,有如強心劑,震顫了鳳嬌的心,當即潑了膽,爽爽地推銷了優勢,我在黑山常演節目,歌子唱得不好,喜歡唱;舞跳得不好,喜歡跳。這算優勢嗎?

立即,就有一雙驚異的眼睛,射出詫異光芒,幾乎驚歎,好啊!是個演員坯子!如果願意,到我公司工作行嗎?我正想尋找一個這樣的人才,企業也要文化。血在周身沸騰,當即顯了輕浮,沒禁住激動,將手拍響,說,這太好了,謝吳總!雙方言語多時,鳳嬌竟忘了護理,最後想報答,說,我好好給你按按,說真的,我爹我娘都喜歡我敲打。吳總笑,擺擺手,護理今天就免了吧,認識你,很高興,你這樣的才女,進這小店有些虧,委屈重了。回答說,吳總高看我了,在黑山長大,城裏雖寬廣,沒我的地方,不在這店混口飯吃,還能去哪?吳總也許想得曠遠,要把這株花移栽自家,說,你去我公司,老板願意?我和她經常打交道,會不會怪我挖她牆角?

來這休閑店,並非賣到此處,也並非當人質,既沒吃她閑飯,也沒拿她銀鈔,怎樣責備,都難箍住這顆心。人有欲望,能奔月就奔月,能奔星就奔星,縱使落頭顱,也要執意求榮華。次日,鳳嬌便找了托詞,滿嘴誆言對高老板說,高大姐,親戚幫我找了一份工作,雖然沒在這幹,仍要謝你好意。高玉瑩顏麵流露出遺憾,卻無理擋攔,說,往好處奔我支持,以後常來,把這看成你的家。便有一腔感動,深身地點了一個頭。

到底是城裏,比黑山好,陽光豔豔的,也暖暖融融,讓鳳嬌喜歡,小孩過年似的,樂得臉龐鋪了異彩,多了春光。到吳總這裏來,新環境,新氣象,雖然滿目異樣,但帶來了新感受,世界好像成了自己的,前程星光燦爛。吳總麵對公司職員,有了口頭委任,讓她做自己的秘書。按常理說,秘書是老板的貼心人,說明吳總把一顆心送她了。這公司小,效益不是很好,卻天天繁忙,主要工作,就是四處網絡生意,依大樹乘涼,傍大公司支持。吳總自己開車,車輪天天在外麵碾軋,帶著她,穿行在生意場上。對於她來說,坐小車,進豪華酒店,見極多大場麵,吃很多稀有菜肴,這是生命煥發的光彩。暗想,待戶口轉了,接爹娘進城,一塊過富裕日子,讓二老不再田地勞累,頤養天年,以增壽考。

心下憋不了喜悅,借了吳總電話,打到黑山,托村長幫忙,把工作的事告訴了父母。娘激動得不行,催了爹,快去城裏的公司,給她送衣服,送鞋襪。爹說,再過兩天,我專門安個電話,你直接打給我們。鳳嬌說,以後我掙錢了,都寄回去,讓你們吃好穿好。爹激動,選快樂事說,你知道吧,上前天縣裏來了一個喬縣長,檢查了我們家菜園,擰了一根菜苔,當眾生吃了,連連誇,黑山菜好,味甜味正,沒有半點汙染。爹的言辭,雖激動了自己,卻引不起鳳嬌興趣,囑咐說,爹,你抽時間把衣服給我送過來,我在世紀公司。爹仍在講述黑山新事,鳳嬌知道通話要錢,便把話打住了。

爹說了極多話,沒記鳳嬌單位,電話斷了,心下記了公司二字。次日,背了大包,昏暗時起床去趕車,因山路太遠,到了城,天已黃昏,路燈亮了。爹看景致一般,賞燈,觀閃爍的廣告牌,看車輛和行人交織。反正城裏街道好走,不像走村裏夜路,便四處尋公司。人都告他說,如今公司多,縣城裏幾百家,求的哪一家?自然回答不上,人就無從告訴得清,隻得扔下話,自己找去。最後,找到了橡膠公司,問人,都搖頭,說公司沒有啥鳳嬌,隻有橡膠。再尋,再遊走,到了水電公司,保安望了摸樣,厲言斥他,走開走開,沒這樣的人,到別處去吧!沒法,找了大街找小巷,夜深人靜,找到了保險公司,大門緊閉,樓外有燈,室內黯然,抱著一線希望,將大包攬在懷中,坐公司門檻邊等盼天明。因勞頓,周身困乏,不知什麼時候睡沉了,一覺醒來,包不翼而飛,竟連兜裏錢,也一分不剩。老人痛惜,遙途路遠為女兒送衣服,人沒找到,東西失了,回家也沒了路費,咋辦?帶著沮喪,擰著老眉,硬著頭皮進了保險公司,等於討路費。沒算到,真是福星高照,正巧遇到那個喬縣長檢查工作,連忙上去招呼,縣長,我認得你,那次到黑山,你去我家菜地吃了生菜苔。喬縣長愣了,拍了肥碩的頭,想起來了,問他,到這公司搞保險?老人用了悲腔,講了經過,說回不去了。喬縣長熱情,慷慨大義,親自掏了一百元給他,說,老同誌,黑山的菜真好,城裏人如今講究,把無公害的東西視為上品,以後,你們種菜是出路。老人家找女兒雖沒如願,巧遇喬縣長,也是大福。回到家,病了一場,憶起經曆,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