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生命垂危的那幾天,一直處在昏迷狀態。躺在病床上的將軍一直在說胡話。鄭秀雲片刻不離地守在床前。鄭秀雲知道將軍來日不多了,進入了生命彌留狀態。鄭秀雲原來搞宣傳,後來轉行學醫。鄭秀雲知道人臨死之前,由於對生命的留戀,在彌留狀態要對一生進行回憶,就像過電影,一幕幕地過,也不是係統的,零亂無序的,大致按著生前的過程進行。鄭秀雲知道在家鄉大別山,人們把這叫收腳痕跡。意思是說人活一生,臨死之前要把一生走過的路再過一遍,將走過的路上的腳痕跡收去。就像在電腦裏下棋,複盤,然後放進回收站。人到了這時候,就說胡話,夢囈。有時哭有時笑,有時高聲,有時低語。不知道他一生經曆的人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隻有知道他一生經曆的人,才能破譯。
將軍處於彌留狀態的那幾天,鄭秀雲知道將軍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把兒子叫到了床前陪著。鄭秀雲和兒子坐在床前,守著將軍。將軍仰麵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喃喃自語。一會兒將軍說:“娘啊!我餓啊!”兒子問:“媽,父親餓了。”鄭秀雲說:“孩子,你父親不餓。他在回憶他的兒時。你父親小時家裏窮,經常挨餓。他喊娘要吃。”一會兒將軍哭著說:“牛,我的牛跑到哪裏去了?”兒子給父親紮被子。鄭秀雲說:“孩子,你父親正在家鄉放牛哩。小時候家裏窮,你父親給財主家放牛。那一次牛跑得不見了,財主家要你父親賠,他賠不起,財主要你祖父賠,你祖父說,放牛伢賠不起牛。”財主說:“那不行。子債父還。財主丟下這句話走了。你祖父氣不過,將你父親痛打了一頓。”一會兒將軍咧嘴唱起了歌兒,人生在世幾多秋,若不革命怎出頭?奉勸人人放農會,好為窮人爭自由。兒子問:“母親,這是什麼歌兒?”鄭秀雲的眼淚就下來了,對兒子說:“孩子,你父親在上平民夜校哩,這是大革命時的歌兒。那時媽在平民夜校裏教你父親他們識字。他在唱我教給他的歌兒哩。媽那時候是他的老師,你父親對識字不興趣,就愛吼歌兒。”一會兒將軍喊,“鳳兒,我陪你去!”兒子問:“媽,鳳兒是誰?”鄭秀雲說:“孩子,鳳兒是你父親最初的戀人,他與鳳兒是在平民夜校戀愛的。鳳兒那時候父母包辦了一樁婚事,為你父親,鳳兒去退親。她不要你父親跟她一路去。你父親馱著火銃暗中跟著去。後來鳳兒退了那樁包辦婚,與你父親結了婚。結婚三天,你父親參加了紅軍。你父親結婚時是我去證的婚。”將軍喊,衝呀!鄭秀雲對兒子說:“孩子,你父親在打仗哩。”將軍喊,血!鄭秀雲說:“孩子,你父親負傷了。你父樣一生槍林彈雨,出生入死,負了十七次傷啊!”將軍喊,我的娘!我痛死了啊!鄭秀雲流著淚說:“孩子,你聽見了嗎?這就是你的父親。他高興時大笑,他痛了就喊他的娘。記得長征渡江時他負的傷最重,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背,給他取子彈時,他就是這樣痛得哭,喊他的娘。”傷好出院後戰友們都笑話他。他說:“有什麼可笑的?取子彈時,我要是不喊我的娘,我就痛死了。我喊我的娘就不痛了。你父親一生敢愛敢恨,敢叫敢喊。”兒子說:“母親,太可怕了。讓父親醒來吧。”鄭秀雲說:“孩子,不要驚動你父親,你父親一生痛夠了,太苦太累了。”將軍就在床上夢囈,夢著他的一生,夢著他一生走過的路。千山萬水,槍林彈雨,出生放生,仇與親,痛苦與歡樂。
躺在床上的將軍突然睜開了眼睛,喊,秀雲!你在哪裏?鄭秀雲知道將軍醒來了。鄭秀雲捏著將軍的手說:“老陳,我在這裏。你看兒子也在這裏。”將軍說:“水,水。”鄭秀雲就給將軍喂水。將軍臉色潮紅,眼睛裏放出毫光來。鄭秀雲知道將軍回光返照了。將軍張嘴吞了幾口水,定眼望著鄭秀雲,問:“你是秀雲嗎?”鄭秀雲含著眼淚說:“老陳,是我。”將軍問:“秀雲真的是你嗎?”鄭秀雲說:“真的是我。”將軍問:“你沒有離開我嗎?”鄭秀雲含著淚說:“老陳,我怎麼能離開你?”將軍捏著鄭秀雲的手說:“秀雲,我有句話要對你說。”鄭秀雲說:“老陳。你說吧。”將軍說:“這句話你問了我一生,我沒對你說實話。我騙了一生。我要死了。今天我對你說實話。”鄭秀雲說:“老陳,你別說了。”將軍說:“秀雲,今天,我不說不行。你父親是我殺的。”鄭秀雲捂著將軍的嘴,說:“不!”將軍奮力將鄭秀雲的手拿開,說:“那天夜裏我帶著戰士從下水道鑽進寨子的。”鄭秀雲眼淚湧了出來,放聲痛哭,搖頭說:“不!不是你殺的。你說的是假話。我父親不是你殺的。我父親是放火自焚的。他自知罪大惡極,在劫難逃啊!”將軍的眼淚流了出來,說:“秀雲,我對不起你。”秀雲說:“不,是我父親對不起你。”將軍說:“秀雲,程家與鄭家恩怨了結了啊!”鄭秀雲哭著說:“早就了結了。”兒子問:“母親,這是怎麼回事?”鄭秀雲說:“你不要問。你父親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