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將軍的一半骨灰送回家鄉是八月。
八月山裏的槐花開放了,一樹樹地開,一樹樹地香,迎接將軍。將軍的骨灰盒由長子捧著,上麵蓋著黨旗。將軍的夫人和子女們送將軍魂歸故裏。
將軍的葬禮很隆重。官方和民間同時進行。官方的,治喪委員會除了北京的以外,加上了省裏的市裏的縣裏的鎮裏的有關領導,部隊派來了龐大的軍樂隊。為了車隊好進好停,專門修了路和停車場。車隊按順序開進停車場停著,大車小車停了一場子。民間的,是程家垸人們組織的,組織了鑼鼓嗩呐隊。官方的,光抬花圈的人就有一裏路長。進村的時候,官方的音樂是《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軍樂隊管樂齊奏,群山震動,氣勢非凡。民間的用的鑼鼓班子,打的是傳統曲牌《江河水》。
程家垸的鄉親們按照山裏“老”人的規矩,家家戶戶在大門口設供桌,迎接將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的人“老”了,落葉歸根,鄉親們就在設供桌,祭禮亡魂,迎接亡魂歸來。鳳兒的兒子對鳳兒說:“娘,我家不辦吧。”鳳兒問:“為什麼不辦?”鳳兒的兒女說:“他那次回來家家戶戶都帶了禮物,就是我家沒帶。”一禮來一禮去。鳳兒說:“怎能不辦呢?他是程家垸的人。鄉親們都辦了,我家沒有不辦的理。”鳳兒的兒女最聽娘的話,鳳兒家就同程家垸的鄉親一樣,在大門口為將軍設了供桌。鳳兒辦了三個碗放在供桌上。一碗魚,一碗豬肉,一碗羊肉。盛了一碗飯,抽一又筷子擺著;筷子邊,擺一個酒盅,酒盅裏倒滿了酒。桌上放一個香爐,點三支壽香敬著。一掛爆竹拆開準備著,隻等將軍的骨灰過來就放。這是山裏送老人上山的規矩。幾千年都是這樣。
軍樂吹奏著,民樂吹打著。軍樂在前麵吹奏,民樂在後麵吹打。軍樂《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雄渾,民樂《江河水》悲愴。將軍的兒子捧著將軍的骨灰盒從垸中過來了,鳳兒點響爆竹。
軍樂隊奏,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民樂隊鎖呐齊吹,大號向天嗚嗚地吹,傳統曲牌沒有詞,音樂裏隻有江水河水在山裏朝前流。爆竹的煙霧裏,鄭秀雲與鳳兒淚眼相對。鳳兒對鄭秀雲說:“回來了?”鄭秀雲答,“回來了。”鄭秀雲對兒子說:“孩子,這就是你的大娘。兒子望著白發蒼蒼的鳳兒。鄭秀雲說:“孩子,給你大娘磕個頭。說有勞大娘。”將軍的兒子捧著將軍的骨灰盒對著鳳兒,跪下了。兒子說:“有勞大娘!”鳳兒淚流出來了。鳳兒抹著淚對鄭秀雲說:“秀雲,別這樣。”鄭秀雲說:“孩子,要她答應,不答應,你就莫起來。”將軍的兒子跪在地上叫,大娘!鄭秀雲讓叫兒子叫鳳兒大娘,這大娘不是普通大娘,意味深長。
一聲大娘,鳳兒的淚就流了出來。鳳兒的喉嚨管硬了,對將軍的長子說:“伢兒,起來,起來……”
鳳兒對兒女們說:“孩子們跪下,接你們的叔叔。鳳兒的兒子帶著孝,跪在地上迎接將軍的骨灰從門前過。從門前過後,他們才起來。
將軍下葬了。事先部隊派工兵來掘了坑。按照將軍生前的願望,那坑掘得很深。將軍生前說:“不占土地。那坑就深得與眾不同,一丈八尺。將軍的骨灰下葬了,將軍生前說:“不堆墳,不造墓。但這做不到。將軍出生入死,哪能不堆墳不造墓碑呢?不堆墳不造墓怎麼供後人祭奠瞻仰?就堆了墳造了墓碑。將軍的一半骨灰就葬在程姓的祖墳山上,旁邊是他父母的墳。程姓的祖墳山,解放時寸草不生,現在鬆樹都長起來了。一山的綠,一山的風,綠和風化作了陣陣鬆濤。將軍的兒子按官方和民間的規矩給將軍行了雙重的孝。
葬禮結束後,兒子扶著鄭秀雲要上車。鄭秀雲對兒子說:“孩子,讓他們先走吧。你在車裏等著我,我回垸同你大娘說幾句話。送葬的人就都走了。將軍的兒子就在停車場,等母親。鄭秀雲來到鳳兒家的後山。山裏的規矩,新寡的人是不能進屋的。鄭秀雲站在後山對垸中一個老人說:“麻煩你喊一聲鳳兒,叫她到山上來,我有話同她說。垸中那個老人就去了鳳兒家傳了信。鳳兒就到後山來了。鳳兒比秀雲大。鄭秀雲喊了一聲,鳳兒姐。鳳兒叫了一聲,鄭老師!鄭秀雲說:“鳳兒姐,我父親對不起你!”鳳兒說:“不要說了。他都死了幾十年了。”鄭秀雲說:“鳳兒姐,我給跪下,請你饒恕我父親。”鳳兒說:“鄭老師,你不要這樣做。你這樣做我心裏更不好受。”鄭秀雲說:“鳳兒姐,鄭家無後啊!都死了,剩一個我。我也老了。這就要走了。遠離家鄉。你看這滿山的墳,各有後人,清明都有人祭祀,我的父母成了孤魂野鬼。念我們姐妹一場,我有一個托付,你能答應我嗎?”鳳兒說:“鄭老師,你說。”鄭秀雲說:“鳳兒,你不能叫我。你這樣叫我,我心裏不好受。”鳳兒說:“秀雲,你是我的老師啊!我不能忘記你教我識字。幾十年過去了,我還保留著當年的識課本,課本上是你給我寫的名字。我現在還能寫下自己的名字。鄭老師,我寫給你看。”鄭秀雲流下了眼淚。鄭秀雲說:“鳳兒姐,今天我不是要你寫你的名字,讓我看的呀。”鳳兒說:“鄭老師,有什麼話,你說。”鄭秀雲說:“你不要叫我鄭老師我就說。”鳳兒說:“我不叫你鄭老師。叫你秀雲。秀雲,你說吧!”鄭秀雲說:“我這要就走了。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你代我清明節的時候,到我父母的墳上祭祀一下他們行吧?”鳳兒說:“秀雲,我不能祭祀你的父親。”鄭秀雲流著眼淚說:“對不起,我不該傷你的心。” 鳳兒說:“我不能去,但是我的兒子可以去。我讓我的兒子去行嗎?鄭秀雲流著眼淚說:“鳳兒姐,我謝謝你!”鄭秀雲說:“鳳兒姐,你有什麼要求?”鳳兒笑了,說:“秀雲,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我對活人沒有什麼要求,能以死人提要求嗎?”鄭秀雲說:“我想過,這事做起來很難。”鳳兒說:“有什麼難的,不就是燒些紙錢嗎?”鄭秀雲問:“你對你兒子怎麼說得出口?”鳳兒說:“怎麼說不出口?人能沒有老師嗎?給娘老師的父母祭祀啊!秀雲,你放心走吧!我答應了,就算得。”鄭秀雲捏著鳳兒的手,哭著說:“鳳兒姐,我一生沒有求過人。這是我第一次求人。”鳳兒替鄭秀雲擦淚,說:“傻妹妹,人一場,哪有不求人的時候?我答應你了。”姐妹倆就抱頭痛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