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大學
師範畢業,我回到了家鄉,在一所偏僻的鄉村小學任教。那年我十八歲。
當我獨自一人背著行李走向深山深處的學校的時候,我的腳步很沉重,我不敢想我的夢想。
學校前樹丫上掛的一截鐵管做的鍾,老遠就迎接我了。從此,鍾和我的聲音此起彼伏,年複一年。就這樣,我便成了那棵粗大的苦栗樹上的另一口鍾了。
學校隻有我一個教師住校。放學後,學生們都回家去了,剩下我一人忙碌著做飯、改作業,有時也砌牆蓋房、挖地種菜。日子就這樣在深山中悄悄流動著,不易覺察,隻有那截鐵管一絲不苟地用聲音把時間切斷,然後一絲一絲帶走,沒有半點痕跡。那棵苦栗樹不知長了多少年,濃密的枝葉把一間教室遮了大半,那截鐵管也不知掛了多久,鏽黑的鐵絲已嵌進樹幹深處,在斑駁的樹杆上勒出了一道古怪的深溝。
學校老師們輪流著值周,值周教師的主要工作就是按時敲鍾。拿著小鐵錘敲打那截鐵管是學校最神聖的工作。那個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小鐵錘的手柄都被握得異常光滑細膩了,夏天握在手裏冰涼冰涼的。起床、上課、下課的鈴聲各不相同,進校的人首先要熟記這十多種鈴聲。我也是在當值周教師後才徹底弄懂了這些不同節奏的敲擊的真正含義。當我把鐵錘重重地敲打在鐵管上時,強烈的金石之聲把我的耳膜震得嗡嗡直響,過了許久,我才改掉掩耳敲鈴的習慣。
學校大部分教師是民辦教師,鄉下還有田有地,他們經常要回家耕種。我偶爾會聽到學校周圍有人背後奚落道:“當天和尚撞天鍾,當教師咋還天天回家種地呢”我沒有地種,天天都呆在學校裏,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躲避母親轉彎抹角地問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女朋友這件事,看到母親憂鬱的眼神,我就感到異常煩躁。我有時也不得不想,我會在這裏呆多久,這一生是否就這樣一直到頭。但,我還夢想著我的夢想。
孩子們都住在學校背後的山上山下或山的那邊。孩子們放學回家後,我常常獨自在門口看遠山、白雲,也看書,等孩子們再來。夜裏,對麵山坡的燈火和犬吠在黑暗中愈加清晰,可是,我的耳朵裏總有類似鬼怪的歌吹,讓我在驚悸中一再失眠。每個失眠之夜,我總是一再地把頭蒙進被子,隻露半邊耳朵捕捉牆外每一點異常的響動。結果,這竟然讓我的聽覺鍛煉得十分靈敏,以至任何一種聲音隻要聽過一次後便一直能準確辨別。
星期天或雨天,孩子們到校不齊,我便停下新課,給他們讀詩歌、散文、小說……我知道他們不會懂得太多,我盡量讀慢、講簡單。孩子們總愛聽,我想,他們是會聽懂的。
班上二十多個孩子,冬天瑟縮成一團,讓人想起農家的母雞和小雞。看著他們不合身的牛仔褲、夾克衫和現代色彩濃鬱的成人衣衫,就知道他們的父母在南方或北方的某個城市流浪。一到上課時,每件衣服又重新在泥水裏裹了一遍,每個臉蛋又重新蒙上了一層細細的塵埃,但沒人會在意。因為每一片汙漬,就是一份歡樂的痕跡,每一粒塵埃,就是一份不易注釋的成長的印記。山裏的孩子就在如此的貧乏中豐富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