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有一間頗受好評的羊湯館,大約在與棺材街平行的一條街與另一條街交叉的位置,此處三步一間排檔五步一間食肆,是小鎮居民的食堂。雖說有心人為每條街創造了積極向上的名稱,如“解放”、“建設”,然則除了郵遞員,尋常鄉親怕是記不住,堅持以“吃飯的街”、“賣酒的街”、“山下的街”叫喚,有時“山下”所指的那座山已經平了,還是忘記改口。
我第一次尋著羊湯館是某天上午九點半,卻是人走鍋空,徒留一縷肉香蕩氣回腸,隔壁的米粉鋪老板娘說:“太晚了”;第二次通宵不睡趕早,太陽蒙蒙亮跑到羊湯館,還未開張,心滿意足的候著,心想這回可跑不了。流著口水待到日上三竿,隔壁的米粉鋪老板娘說:“今天周日,他家不營業”;事隔數天,擇良辰吉日,我複又登門,信心十足,然大門依然緊鎖,隔壁的米粉鋪老板娘說:“去趕集了……呦!你就不能吃一碗我家的米粉呀!”
後來摸清羊湯店的脾性,一周開張四天,每日早晨六點營業至九點,果若賣得火,羊肉早早分完,時有八點收攤。縱使記在日曆上,也難保每回都能趕著。
山區烹羊湯自然用山羊,嶺南山羊以黑山羊為佳,膻味輕、肉質細密,作為牲畜本身吃得少長得快,落葉雜草、稻穀水果、飼料概不挑剔,農戶樂意養殖,便宜量足,較之牛肉平易近人。我以為巴馬黑山羊肉唯一缺憾是繼承了巴馬人的風骨:四肢勁健,活蹦亂跳,存不住膘。黑山羊中的極品屬山地放養的品種,骨子裏滲透原野的清新,格外是運動健將,脂肪不足咬勁十足,白切醬淋或佐幾味時蔬小炒分外美好,終可歎鮮嫩肉汁與連皮拆骨紅油燜燴厚重脂肪帶來的口齒滿足感難以兼備。
有人說這家羊湯店的秘訣在於隻選放養的黑山羊,也有人說老板在湯裏添加了瑤族人秘製的草藥。我沒機會請教老板,未嚐可知奧秘,但烹製技法倒是敞在眼皮底下供食客窺視,無他,不過是柴火、水煮,一口鐵鍋列在不足三十平米的羊湯店入口處,鍋大到一次可以煮一整隻拆骨羊,裏頭也確實有一整副羊骨,骨頭已經煮到酥軟,一嚼即碎,骨髓混在湯汁裏吸入口,什麼佐料都不用就夠鮮掉舌頭。羊湯店每天開張必以一頭現宰黑山羊入鍋,食客雖是早上六點吃到,柴火則在前夜就點燃。肉湯同鍋,前半夜煮熟羊肉,拆骨切片另盛,後半夜文火專攻羊骨。到開張時間,拉開卷簾門,揭開鍋蓋,肉香一下子衝出來,走過路過的生客熟客,像蜜蜂嗅著花香,一窩蜂湧進店,在收銀台排成長隊,交錢拿碗。
在羊湯店領一隻碗需四塊錢,用的是不鏽鋼圓碗,叫我說以羊湯的色澤,配青釉陶瓷大海碗最應景,但若如此價錢絕對不止四塊錢,也罷。客人們分到碗開始挑主食,北方羊湯多配麵食,嶺南羊湯則選生榨米粉,輕度發酵過的米漿微微帶酸,現榨現吃。羊湯店提供寬細兩種榨米粉,我以緬懷麵食為由,多選寬粉,其實吃起來感覺都一樣,僅咀嚼之差。現榨的米粉現煮,半分鍾出鍋,再撒一把白切羊肉,碗裏有了粉與肉,便可進入下一排隊環節,候著廳堂入口那口大鐵鍋標配的特大號湯匙輪到自己掌控。等候不至於閑著,在隊伍一側的長桌上排列著碎辣椒、胡椒粉、鹽、蔥花、香菜末、油豆腐、酸豆角、豆芽、海帶絲…各色配菜佐料悉聽君便。
到最後環節,一夜空腹的我在肉香催逼下已饑渴得眼球發綠,但完美羊湯決勝負的關鍵剛剛開始。單憑撈湯的耗時足可分辨生客熟客,急急忙忙撈一勺就完的定是生客,隻得了一碗湯泡米粉;一勺兩勺不滿足,非要滿到溢出來的是自以為小聰明的生客,光顧著喝了;先一勺湯不多不少,然後探勺入鍋底深撈羊骨的才是會吃的熟客,此時方可發揮特大號湯勺的功效,若隻是盛湯,要那麼大那麼長幹啥呢?撈多少塊骨頭似乎沒有成文規定,有人喜歡早點來撿帶著肉末的排骨大嚼,有人偏愛晚到,隻求湯鍋最底層的大骨,啃骨嗜髓不亦樂乎。技巧好的食客一勺子能托起一根羊小腿骨,據說從前這家店的鍋裏保留著羊頭骨,一者彰顯新鮮,再者有人偏愛啃頭骨,後來巴馬鎮開放觀光,遊客多了,擔心嚇著外地人才取消。畢竟一位城裏顯客專心致誌盛湯時突然發現發一個帶角骷髏露出湯麵,兩個空洞的窟窿瞄著你,怕是要當場落荒而逃。君子遠庖廚,吃好肉喝好湯偏生見不得好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