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去了一趟哈爾濱。
從北京坐夜車過去,路上說著很嚴肅的話,不太想睡覺。過了午夜,萬貴妃苦著臉問:你怎麼還這麼精神?
次日醒時才五點鍾。窗外晴光的爍,平躺仰頭,天幕純藍,譬如布景,眼中掠過一排排楊枝。萬貴妃在上鋪酣睡不已,地理知識無從去問。起身打水,看到大家都已醒了。有些人互相說話,還有些坐在窗邊,可勁兒看天。田野望而無際,土色深重,壟上但有枯茬。偶有花白色入目,定睛數度,始信那是結了冰的河流。河是活水,南方幾乎不凍,冰花翻白更未夢見。陽光豁亮,我極恍惚,很難相信窗外是如此冷法。後來請他起床,並坐看近郊小站。忽然聽說有一頓麵條等著我們。
初下車並不太冷。於是走了一段。才過站前街,就看到我很喜歡的老房子。紅牆綠頂,鮮明而沉穩。圓滾滾的肚子上,開著高低錯落的窗,像在印證小時候讀過的無數童話。這裏現為醫院,若在這樣的房子裏治病,沒有治不好的道理吧。後來又經過許多聞名已久的建築,兜了一頭一臉的灰塵。
吃麵條的過程,此不贅。很快又被帶去吃午飯。這頓午飯實在結實,三樣菜七十元。分量合南方一倍以上。有一種鍋包肉,先前吃過好幾回,都覺得不錯。這回所遇還是有些不同。肉更大,芡汁也更鮮稠。曾想學會,被善意勸阻:這樣的菜,還是不要勉強了。
這幾天外食機會不多,也很少下正經館子。常吃的是糕點,以及諸家紅腸——我許諾,到吃遍的那一天,就來寫《哈爾濱紅腸版本考》。糕點都很老派,有一種”蔥花缸爐“,好吃!酥香之中甜鹹調和。
老鼎豐的營業員就像語文書上寫的那樣,和氣誠懇,耐心應承。點心們整袋整袋放在匾裏,按需零售,”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倘買幾色單價不同的,也可以並作一袋稱,真是老人與小孩的福澤。
又去吃了一次著名的包子,好吃!豆腐餡兒鮮得滴湯,排骨餡兒能咬出一整根骨頭來。現點現蒸,入口鬆香滾燙,像一個熱切溫存的夢。後來在菜場,又吃到茴香餡兒的包子。質量自然跌了好幾等,茴香毛茸茸的味道倒很可喜。回家跟雪教授吹噓,老人家拊膺嗟歎,徘徊不置。
蘇枕書女史曾向我提起過棒肉,極口稱讚,跳踉不已。這回去特地點名要吃。萬貴妃很惆悵,告訴我:在東北,一兩二兩地買東西是會被打出去的。饒是如此,他還是冒著挨揍的危險進了熟食店,給我約(讀如妖,這字兒特別好使,買吃食必用)了五塊錢棒肉。我吃了一個,淹沒在孜然和芝麻的香味裏,”好吃“二字含混而出,從此和蘇女史有了同情。
吃燒烤。寒舍僻處郊區,夜間炊煙都難見一星,更不必說燒烤檔了。定下一日吃燒烤,雀躍之情幾不可言。天色擦黑時出發,到老城區,穿進一個大門洞,爐煙已撲麵而來,青白慘怛。北地四月譬如寒冬,瑟瑟入門,店裏滿員。被帶到後辟出的工作間裏,占了一張邊桌。商量點單,請萬氏去“每樣來兩串”,不一會推門進來,灰溜溜地告訴我:好多都是十串起售……
於是吃了羊肉、脆骨、心管、腰子。腰子烤得周身酥軟,入口如化。鄰桌情侶,姑娘高而白淨,可不苗條,然而勇於吃這吃那,不帶些須消停。又鄰桌也是一對兒。四人高聲談笑,有時老板進來送菜,也站著一同鬼扯。我豎起耳朵聽,可著實跟不上,但覺他們的話都滾了油也似,滋兒滋兒地往外濺。身邊人埋頭吃著,有時聽樂了,自自然然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