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的印象,醃篤鮮是本幫菜的經典套路,然而似乎也有人說要歸在杭幫或蘇幫麾下。這種葛藤原不必深究,蓋地界相連,口味也略近,佛家所謂法不孤起,抬杠未免無趣。俺喜歡醃篤鮮,隻如喜歡一個清潤嫻雅的女子,喜歡她慵如的氣息,與她的裏籍戶口無甚關係。而說到底,喜歡醃篤鮮,根本還在對筍的偏愛。
每年一開春,當令的蔬食,俺必推筍為首座。其實還要早些,當看到粗碩的冬筍上市,一點春心便已開始發動。不過年前的冬筍俺不大買,一來價較昂,二來內心總覺它不如春筍脆嫩,雖然這個疑心未必有道理。
明人張大複《梅花草堂筆談》中有食筍一條:“凍筍出土中,味醇而滑肥而不滓,蓋所謂純氣之守也,入春未十日,而筍理硬,食後猶存齒頰間,塵化之漓也。出胎稚子便解觸忌乎?書此一笑。”然則這位名士顯見得是個支持冬筍派。若俗諺則有謂“九前冬筍進春爛,九後冬筍清明出”。二者的分野究竟何在,是不是便以過年前後來劃分?還是冬筍開春破土即可稱為春筍?俺實在到現在還有些懵懂。
不過過完年,筍是一定多起來了,令人歡喜。金衣玉體的毛竹筍首先大量上攤,然後是裹著褐、綠、紫色雜染的筍衣的細筍,尺餘長——皖南稱之為雷筍。剛上市時,當真脆嫩,用刀背一拍,便如多汁的小白蘿卜般裂開。再後來,清明前後,就能買到剝開來隻有一指徑圍與長短的鮮嫩小鞭筍了。燒肉、油燜、雪菜炒,都是常見的方法,做起來不很麻煩,各得其宜,而味道都能迥出一幹春蔬之上。無它,鮮、甘、脆、潤。在此之上,更有一層它獨有的清妙之氣在周旋。這獨有的氣息,俺不大會形容。放到詩裏講,它大概是楚騷、古樂府之流。在畫,是新安與八怪。在釋教,則類於教外別傳直指人心的南禪吧。
筍燒肉、油燜筍,前幾年常出現在俺家的餐桌上。做得手熟了,頗受歡迎。雪菜炒筍是新歡,因為近兩年在黃山幾次吃到這菜,覺得很合口,便開始模仿。不過雪菜的叫法比較通泛。在黃山那邊,一般是叫做醃菜。在太平(黃山區)龍井菜市場,有不下十來家專賣醃菜及豆腐乳的攤子,醃菜分好幾種,用來炒筍的那種,似乎是小白菜的莖加工的,比習見的雪裏蕻要生脆些,顏色清亮些。筍用雷筍,先滾刀切小塊,焯水,大油熱鍋,料酒、糖、少許鹽伺候即可。或不放鹽,添些生抽或蠔油。很簡便,口味輕重存乎一心,做了幾次,自覺已不遜於皖南小館子裏的爐台師傅了。
從那邊帶回來的醃菜用完了,也不妨徑用一般的雪裏蕻。隻是總覺色與味重濁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做醃篤鮮,則純屬去春的一次心血來潮。俺的祖父葬在黃山,清明去掃墓,作為吃貨斷無寶山空入之理,臨返淝前一大早衝到當地菜場,扛回一隻老農挑著擔子販賣的黑毛豬製作的火腿。直接切片蒸,自是最本色。而同時也帶回幾斤雷筍,遂搬用本幫醃篤鮮的原理,略加改竄,變成個人的私房菜。嚴格說,這是升級版的醃篤鮮——鹹肉換成火腿,另加老雞湯打底,扁尖提味。上海人一般加的千張結,俺嫌豆腥味重,也換作了油麵筋。裏麵同燉的鮮肉,五花肉、蹄膀或排骨均可,俺分別試過,各有千秋,然若不是黑毛豬身上的,就誠未免肝膽吳越了。還有,就是炊器必用砂鍋,增鮮必以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