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大陸人吃早飯,統稱是大陸式早餐,但細節又有不同。法語裏說早飯時,一般說是“小午飯”。大體總離不脫麵包橙汁咖啡,加各類果醬。葡萄牙人若奢華些,會來個加鱈魚柳的煎蛋。當然他們振振有詞:法國人重視晚飯,西班牙人一整天甜食不離嘴,而且一頓晚飯能從晚八點吃到淩晨。南歐人慵懶,不像英國人朝九晚五,大早上就排開陣勢了。但歐陸早餐,也不是南歐這幾家獨大。往東望望,雖是歐洲,吃法大不相同。
我吃過幾次土耳其館子的早飯,擺桌很華麗:新鮮奶酪和陳年奶酪截然分開,黑橄欖和綠橄欖是古希臘史詩裏就提及的經典,黃油蜂蜜火腿煎蛋再來點西紅柿切片,外加各類麵包——這是土耳其人的春夏吃食。店主跟我說,如果天氣寒冷,土耳其人遊牧民族嗜肉作風就會被催醒:煎蛋香腸鍋,甚至著名的Pacha都能當早飯——所謂Pacha,就是羊頭湯裏煮各類麵包和豆類,渾厚濃壯一大鍋。我沒吃過,但想起來就覺得,大冬天一早上吃這麼金戈鐵馬,真痛快。
去瑞士時,見著一家波蘭館。早飯也豪邁:各類醃腸火腿,配各類幹酪,乍看有些瑞士風;家製糕餅用來下濃咖啡。但有兩樣,別處不常見:一是小番茄,二是煮蛋切開加紅辣椒配芥末——這二物都殷紅奪目,擺桌上讓人來不及看別的了。
德國人吃早飯不算華麗,很正統的歐陸早餐,有一點英國味:熏肉、各類香腸和咖啡為主。但德國人別有些堅持:首先,他們會願意來些玉米片之類穀物,然後,他們對果汁的新鮮度格外挑剔,仿佛早上喝不到好果汁,就像車子沒油似的;最後,他們可以在兩人早餐桌上,排開十來瓶果醬和酸奶。當然,德國人還覺得,他們有獨一無二的德國麵包卷,但法國人會抱怨說,德國人所謂德國卷其實是法國卷——就這事爭不完。
我有段時間,常去一個印度館吃早飯。偶爾能趕上店主做黃薑米飯,但大多數時候,就是翻來覆去的幾道:要麼是米餅配兩種辣醬——通常一紅一綠,紅的辣,綠的是蔬菜醃醬——就算一頓了。如果不飽,再來個脆煎餅也過得去了。有時候,會來個蔬菜煎餅,妙在香料和蔬菜常混在一起,烘得半熟。店主還做過一回怪飯,音譯聽著像“阿魯頗哈”,我盯著看他做,似乎是香料醃過的米飯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很像中國人吃的咖喱炒飯,但味道又妖異得多。這麼說吧:上頭兩樣,都是愛吃的可以愛得死去活來,恨的人會覺得是野蠻人所食。
日本人對早飯的態度挺寬泛:他們可以吃最西式的早飯,可以吃改良過的咖喱——日本式咖喱比印度咖喱要甜許多。所謂老式日本早飯,一般隻有小且老的飯館,會當作儀式呈奉:一份溫泉蛋,一條烤魚,一份魚糕,一份味增豆腐湯,一碗米飯,一份納豆。鹽醃魚、醬菜或梅子汁醃薑,也可以隨時增補。
但大多數館子排不了這麼熱鬧,如果家常些,可能就是一碗米飯、一份味增湯、一坨納豆。納豆這玩意,類似於印度蔬菜煎餅和中國香菜:喜歡的人無日或忘,討厭的人覺得吃了會喪失生活的勇氣,光看見那粘連狀絲絲縷縷就惡心。但如果一家人肯在早飯時請你米飯、味增湯和家製納豆,那就說明:這個日本家庭——不管那納豆讓你吃著何等痛苦,而人家還殷勤勸你多吃——是挺想跟你交朋友的。
六月在意大利,吃了半個月的早飯。大體上格局還是大陸式早餐,當然自有特色:其一,意大利人早飯非得喝濃縮咖啡不可,而且喝起來氣勢非凡,常見著鄰桌漢子喝濃縮咖啡,像中國人喝白酒:一仰脖子,小盅空了。其二,意大利人對火腿和香腸極在意。最平凡的路邊攤,早飯必須上三種:火腿、熏肉、色拉米香腸。火腿和熏肉雖然風味不同,大體還差不多,切得其薄如紙,可以夾麵包,可以單吃配橙汁;色拉米卻對比誇張,不說各城市口味不同——同樣是色拉米,威尼斯比羅馬味道重得多——哪怕是同一地方,都有區別。各家老板會自己酌加香料,做出獨家色拉米來。其三就是意大利人對果醬的挑剔和熱愛,簡直病態。各家店鋪自製果醬當神秘配方不提,麵包上抹滿果醬的自是常態。意大利果醬是好吃,比起法國往北,意大利果醬更有凝凍透明、顫巍巍的肉感,吃起來也順,舌頭如劃秋水,味道很快就散了,滿嘴清甜。我見過不隻一位,吃早飯時,一口濃縮咖啡,舔一下果醬,然後滿臉欲仙欲死的陶醉狀——真也不嫌膩。《六人行》裏Chandler問Joey:左手果醬右手美女,你要哪個?意大利後裔Joey答:你把兩手合一起吧!——就是這個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