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人所崇尚的飲食境界,一個字叫“鮮”,兩個字叫“清爽”。
按道理說,這兩個詞的內涵是不一樣的,“鮮”主要是味覺,“清爽”還包括色與形。但是指向上卻是一致的。
其實就全國各地飲食的追求來說,“鮮”應該是有普遍的共通性。隻不過在江浙一帶看得特別重要。有些地方比較崇尚味覺的豐富性,有些特別強調味道給人猛烈與厚重的刺激,對“鮮”的追求不是最為看重的標準。
《周末畫報》上曾做過一期“第六味”的專題,把“鮮”作為“酸甜苦辣鹹”之外的“第六味”來看待,但是“鮮”卻是最難捉摸,無跡可尋的。“鮮”似乎也不能與“酸甜苦辣鹹”作為同一個層級的概念來看待,它入於五味,卻又似乎淩駕於其上,是更偏向籠統的整體享受,是更超脫、更無形的一種飲食體驗。
“鮮”是什麼呢?硬要從物質的依托來說,大體包括食材的鮮嫩爽口,合於時令;烹調的簡易輕巧,不失原味;以及最終成品的精致耐看。素菜裏麵的筍、菌菇、香芹,葷菜裏的雞、鴨、魚、蝦,都以味道清幽而雋永,有味而不猛烈,最容易獲得“鮮”的評價。
杭州本地有家餐館,有一道“荷塘小炒”,包括藕片、菱角、荸薺、荷蘭豆(與荷塘無涉),大火同炒,略加薄鹽,快速起鍋,取其脆嫩。如果食材當季,最是爽口解膩,倒是適合滿桌魚肉之外討好。另外,有一回,與人一起吃到一種幼嫩的筍幹,其人評價“很鮮的!”我倒覺得大為出奇,原來零食也可以被稱為“鮮”,倒不拘是主食或者點心。
我所住的地方,不在杭州市區,而在臨近杭州城十多公裏的餘杭鎮,以前是餘杭區的縣治所在。提起此地,大大有名。其曆史是比杭州城還久遠的,連“杭州”的“杭”字也得名於此。在近代,則有小白菜與章太炎而格外有名。
杭州往西,便是西溪,再往西,便是餘杭鎮,再往西一點點,便是南湖農場。新一輩的餘杭人進城的多,而當年,杭州城有許多知識青年下放到南湖農場,在那裏圍墾,養魚、撈蝦、種茭白、割蘆葦。有些人回城了,年老後卻又到餘杭來養老,因那裏人口少,空氣清新,蔬菜便宜。而有些沒有回城的人,索性在餘杭安家,其地離杭州城區約30分鍾車程,進出也很方便。所以造成很多這樣的情況,子女在杭州城居住,而父母長輩在餘杭居住,兩代人時常往來。
外地人隻知道杭州風景好,因西子湖、龍井茶馳名天下,而近處的餘杭鎮,在當地人看來,其雙塔、南湖、通濟橋,也是既有曆史又有趣味的好景致,隻是地方小,疏於宣傳罷了。除此之外,餘杭還因為水澤廣布,土地肥沃,盛產水生蔬菜而著名。當地有個說法叫餘杭“八仙”。(大約是與蘇州、南京等地的水八仙一樣,包括蓮藕、紅菱、茭白、芡實、荸薺、水芹、芋苗、慈姑等)。想想,杭州是白居易、蘇東坡、蘇小小的杭州,體麵、光鮮,有情調;餘杭是“八仙”的餘杭,有它質實的生活趣味。躲在後麵一點,就像是讓人覺得很可靠的長輩一樣。餘杭鎮近年打出的口號是“餘杭——我的外婆家”,倒是合於實情的。
我往返在杭州、餘杭兩地的公交車上較多,從杭州往餘杭來的多是衣著翩翩的年輕人;而從餘杭往杭州城裏去的路上,則多見有一點年紀的長輩。這些長輩衣著樸素,有些隨身帶著竹籃、布袋,竹籃裏肥茂的菜葉都伸出籃外,有時甚至是雞鴨。其實這些菜兒女們在城裏也買得到,隻不過是老人覺得自己種的,或者在餘杭買的更新鮮可靠一點,才很鄭重地帶進城,對於他們來說,是很好的福氣。
除了蔬菜,還有當季的果子,有人是拎進城裏來買,有些卻感覺是送人,不管怎樣,都很惹人喜愛。有一年夏天,我在公交車上見到有一位戴著鬥笠的阿姨上車,她帶著的大竹籃裏,大半竹籃赭紅飽滿的桑葚,阿姨用幾片很大的桑葉覆於其上。公交車在初夏的雨中慢慢地駛行,搖搖晃晃,車外似有一層水水的霧氣,我時不時地就看這籃桑葚一眼,覺得很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