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北嶽南山,看過高原緩坡,還是看不厭山。當雙足期望與泥土和腐葉約會,當五官想念山嵐煙靄,渴望連天的雲頭和山峰,我知道要去看山了。不是山在召喚,山在那裏,不為人所動,那是身心的情不自禁,是一腔綿長的慕山情。
山是有格的。看山,好比對話賢人睿者,感受分殊性情,體驗千萬年奔湧而成的自然之勢,走在山裏,就仿佛走在上蒼無為的表情姿態間,每一個山口,每一巒山頭,每一壑溝穀,層林和叢樹,都是山格的表達。
南方的山總體是比較性情溫和的,低低緩緩的,在平原和平原之間鋪陳,常常是漸漸地引領平原往高處走,竟是讓人不覺得的。那山是安靜地鑲嵌在平原,就像是特地來鼓蕩起平原的高遠之氣。不過,隻要走進了山林,南方的山自然也是曲折多姿,峻嶺深壑,好比一個玲瓏秀氣的人內心深處也不無狂野不羈之氣,比如黃山天都峰的險峻,雁蕩山的壁立靈岩,隻是狂野終究為靈秀所收服,在山的內部奔突凸致罷了。或者幻化為懸崖上的虯鬆,或者顯身成深潭之側飛懸的瀑布,或者有意張揚個性似的窄成“一線天”,讓老天也殷勤款款地送光進來。狂野的心在南方的山中,還是繁密成了林木花卉,以及低低地開著小花的野草,在露珠和雨水中,浸潤,潮濕,滋滋地生長。
當然山總是山,好比再溫良的人也會發脾氣。南方的山裏不是沒有險象環生,隻是植被充沛,海拔不高。那恰如其分的雲彩當山繞,使南方的山看上去似乎總在微笑,仿佛有些滄桑不失嫵媚,有些經曆不失純真的女子安然地過著家常的日子。
那北方的山是體格健碩的,非局部飽滿,乃轟隆隆地奔湧。站在山腰,無邊無際的山體唯與雲接壤,遠望去,山頭如暄暄的高莊饅頭,挨個鋪陳開來。風卷過,眼睛裏的山頭恍然動躍,讓我想起畢加索筆下體格粗壯碩碩然的《奔跑的裸女》。那次在長白山看山,上天池的路上,廣大健壯的山一派朗朗然於眼前展開時,唯有一聲亮堂悠長的嘯才當得起這份回音。
北方的山猶如荊浩的《匡盧圖》,一列一列地陡直著,紋路如斧印分明,像羅中立《父親》臉上的皺紋;亦如關仝的山水,山在寒風薄雲裏峻冷地挺立著,身上的樹枯著枝丫相依相伴。不過,北方的山也非毫無滋媚之姿,春夏山裏的野花能把人看化掉的。曾經在長白山的西坡踏著亂石山徑隨意走,一甸子一甸子的野花沒到腰際,妖嬈潑辣,恣意地瘋長,何嚐輸與江南的桃紅柳綠。
可是,怎麼才能說說西部的山呢?高原整體烘托了它們,隻要翻越了蜀中大雪山山脈,西部的山都是山之山、峰之峰。人、集鎮、城市,所有的海拔陡然提升了。人在山裏走,過不完的山口,看不完的山。那山有草木豐沛的,有零星地鋪著野花的,有礫石涸然的……雪山處處不再讓平原驚奇,山峰如前,卻總也盡頭難企。在高高的山口俯視,盤山路上車如蟻,一彎複一彎地繞上來,可是,等待著的仍然又是一個山口。
西部的山,大多很沉默很尊嚴,不怎麼做表情歡迎你,但你還是要自作多情,看它們一身雪白與藍天依偎,看它們高傲岸然地讓你恨不得再添個心髒好呼吸勻稱,看它們白雪和林樹和平共處,看它們莽莽然亂石無邊如臨月球火星,看它們在瞬間轉換著雨雪霏霏和草野茵茵,看它們外表平靜內裏卻轟轟烈烈地活動著,不知道哪天豪雨衝刷就所向披靡了……西部的山,末了竟將人看成了山,仿佛沒了驚歎,隻剩下尋常;沒有爆發的興奮,唯有淡淡的歡喜和深深的敬畏,天老地荒也莫過如此吧。
山,可以踏實腳步,可以放達情懷,可以澄淨心靈,可以高山流水,也可以茅舍漁樵。無論何種山情山性,人到了山裏,友草木,歡山湖,相與山氣翠微,息遊崇嶺疊嶂,都是一樣的,如一株長在山裏的草。
當然,山也無法流水千年依舊。開山築路,依山造房,探山采石……不過,千瘡百孔的山體卻仍朗然巍然,雖然有時咆哮山洪,怒瀉泥石流;鬆岡澗水,還是琴瑟友人的。離不開城的人,於是一次次進山——森林縮小,雪線上移,方圓後退的山。人其實也明白,有山在,總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山無語,山無須多言,山的風流不必包裝作秀,天然一副“酷”樣,在那兒,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