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麗娟不想理會賀春乾,便進了灶屋。不一時為賀春乾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出來,裏麵臥了兩隻黃澄澄的煎雞蛋。賀春乾一見,氣也消了許多,一邊挑著麵條一邊用了十分溫和的語氣對了鄧麗娟說:“你剛才說吃狗肉,這陣去割一塊出來燉起!等會兒我要去叫賀勁鬆來商量一點事,晚上就留他消了夜再走!”鄧麗娟道:“還有哪些人?”賀春乾道:“就是他一個人!”鄧麗娟道:“連賀國藩也不叫?”賀春乾道:“你哪裏那麼多話,叫你去做你去做就是了!”鄧麗娟道:“我要把人問清楚嘛!煮少了不夠吃,煮多了又剩半鼎罐,到時候你又有說的,燒夥佬才是作難的!”賀春乾聽了鄧麗娟這話,覺得也是這樣,便又緩和了口氣道:“今晚上你放心,就隻有賀勁鬆一個人,煮得合適就行了!”鄧麗娟聽了,果然站起身要走,卻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賀春乾問:“狗肉用什麼燉呢?”賀春乾道:“地裏不是有蘿卜嗎?沒聽說過狗肉燉蘿卜是大補的嗎?”鄧麗娟道:“好嘛,那就用蘿卜燉嘛!”說完便去地裏扯蘿卜了。
賀春乾將一碗麵條吃完,又將嘴巴一抹,一連打了幾個飽嗝,才出門去找賀勁鬆,讓他晚上早點到自己家裏來一趟,有事和他商量。叫了賀勁鬆以後,又沿著賀家灣背著手,挺著胸,若無其事地走了一遍,在天打黑影的時候方回到家裏。
賀勁鬆聽見賀春乾叫他晚上去他家一趟,還以為又是賀春乾約了賀國藩等人打麻將,人不夠讓他去配搭子;或者是找幾個幹部,說他家裏昨晚上所受到的損失。過去村裏就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是因幹部在工作上得罪了人,遭到村民報複,家裏財產受了損失又找不出人來的時候,便由村集體來賠。因此賀勁鬆想不去,卻又怕賀春乾見怪,於是就答應了。隻是挨到天黑盡以後,在屋裏吃了一碗麵條這才不慌不忙地去了。到了賀春乾家,卻沒看見賀國藩和其他的人,便對賀春乾道:“賀村長沒來?”賀春乾道:“今晚上這事隻關我們兩弟兄,他來幹什麼?”賀勁鬆一聽這話,本想問賀春乾什麼事,卻又忍住了。賀春乾見時間不早了,便叫鄧麗娟把夜宵端上來,兩弟兄邊吃邊擺龍門陣。賀勁鬆立即道:“你們吃吧,我已經吃過了!”賀春乾一聽這話,做出生氣的樣子道:“哪個叫你吃的?我叫的你早點來,就是叫你來消夜的,你看不起兄弟嘛怎麼?”說完又道:“吃了你也得再吃點,不然你對不起你兄弟妹。人家今晚上的狗肉可是專門跟你燉的!”
說話時,鄧麗娟果然端出了一大缽油汪汪狗肉蘿卜,上麵漂著蔥花、薑末,清香撲鼻。賀勁鬆一看也就順了賀春乾的話道:“哎呀,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早就把肚子空出來了!”鄧麗娟笑吟吟地道:“那怕什麼?跨條陽溝還要吃三碗呢,何況他叔走了這樣遠的路?”賀春乾等鄧麗娟話完,立即拿過酒杯,一邊跟賀勁鬆斟酒一邊又對賀勁鬆說:“坐!坐!無論怎麼你今晚上也要喝兩杯!”賀勁鬆道:“恭敬不如從命,就喝兩杯嘛!”說著就去坐下了。賀春乾斟完酒,便對鄧麗娟說:“你忙去吧,我和勁鬆哥有點話說!”鄧麗娟說了一聲:“那你們慢慢吃吧,要什麼就喊我一聲!”說完便進了灶屋。這兒賀春乾舉起杯來,道:“來,大哥,我們兩弟兄先喝三杯再說話!”賀勁鬆也不知道賀春乾要對他說什麼,如此神神秘秘的,想問又不好問,便隻有耐心等待,於是也道:“三杯就三杯,不過我們弟兄等會兒就少喝點,不要喝醉了!”說著一口便將杯裏的酒喝盡了。
說話間三杯酒已經下了肚,賀春乾又勸賀勁鬆吃菜。賀勁鬆本是吃過飯來的,隻象征性地拈了幾塊蘿卜吃了。賀春乾夾了一塊狗肉在嘴裏,嚼了吞到肚子裏後,又給賀勁鬆和自己倒了第四杯酒,這才舉起來對賀勁鬆道:“這杯酒是杯祝賀酒,我先祝賀你!”賀勁鬆有些不明白地道:“祝賀我什麼?”賀春乾道:“你先把酒杯端起來!”賀勁鬆果然端起了酒杯,目光看著賀春乾。賀春乾這才說道:“上一回村委會換屆,你沒有報名參加村主任競選,可你得的票竟然比賀國藩還多!按說來村主任早就該是你的了!可當時鄉上還想讓賀國藩再幹一屆,又考慮到你是全鄉業務能力最強的一位會計,鄉上有時也需要你,因此動員你放棄了!我知道你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意見的……”賀勁鬆聽說這事,便打斷了賀春乾的話,道:“水都過幾灘了,這陣還翻那些老皇曆做什麼?反正我現在會計也是當得好好的!”賀春乾聽了這話馬上道:“你我弟兄,真佛麵前就不燒假香了!這回我就跟你明說,今上午我才到鄉上跟伍書記交換了意見。我們兩個的意思都是想讓你出來做賀家灣的村主任……”
賀勁鬆一下明白了賀春乾今晚找他的意思,又不等賀春乾話完,急忙說:“那怎麼行?你看我像不像當村主任的料?”賀春乾道:“我就知道你要這樣說!說到底你還是在生上回的氣是不是?既然伍書記和我都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還有什麼不是那個料的?”賀勁鬆一聽這話,便不和賀春乾直接頂撞了,隻道:“那賀國藩怎麼辦?他就不當了,”賀春乾道:“你是明白賀家灣這盤棋的!賀國藩雖說人老實正直,可能力確實是弱了些,壓不到陣,沒有辦法,隻有叫他讓賢了!”賀勁鬆道:“可你也是知道的,這要經過全體村民選,也不知道有好多人投我的票!要是選不起,倒讓人見笑!”賀春乾故意笑道:“你都選不起,還有哪個選得起啊?上回你沒有報名競選,群眾都把你選出來了,不要說這回你正式提出參加競選,那更是穿釘鞋、拄拐棍——把穩著實的了!”賀勁鬆說:“那也不一定!”賀春乾見賀勁鬆有些不熱心的樣子,便道:“這是伍書記的意思,你一定要以大局為重!”說完不等賀勁鬆回答,便把酒杯高高地舉起來,道:“來,我這裏先祝賀你了!”賀勁鬆忙道:“酒我可以喝,可這個事情你容我再想想!”賀春乾道:“還有什麼想的,難道這不是好事?”說完又道:“別個削尖腦袋往裏鑽還鑽不進來呢!”賀勁鬆道:“好事當然是好事,可是太突然了,我過去一直沒想過,所以你還是要容我考慮一下!”賀春乾聽了這話,便不再勉強賀勁鬆了,道:“那好吧,我容你想一想!可你也知道選舉馬上就要到了,三十天的磨子——沒有好大推頭,你一定要抓緊,伍書記還等著你答應了好做下一步的工作呢!”賀勁鬆道:“行,我考慮成熟了就答複你!”說著兩人又喝了幾杯酒,說了一點賀春乾家裏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賀勁鬆便告辭賀春乾往回走了。
賀勁鬆從賀春乾家裏出來,卻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往賀端陽家去了。到了賀端陽家門口,見裏麵屋子裏已經熄了燈,便知這一家人都已經睡了,於是便去拍門。過了一陣,賀端陽才披衣起來開了門。一見是賀勁鬆,便道:“是勁鬆叔呀,這樣大晚上了叔還來?”賀勁鬆道:“有好大晚上?這麼早就睡了,你娃兒硬是個萬事寬呢!”端陽一聽賀勁鬆話裏有話,急忙把賀勁鬆讓到了屋裏,關了門,道:“叔,有什麼事呀?”賀勁鬆打了一個飽嗝,噴出了一股酒氣後才笑嘻嘻地看著賀端陽,說:“我是來感謝你們的!要不是你們,我今晚上還吃不成狗肉!”賀端陽一聽便知道了賀勁鬆是從哪裏來的,便也道:“叔要吃狗肉,早點跟我說一聲嘛!我屋裏前天晚上被人吊死的狗,世福叔拖去剮了,給我砍了半邊肉來。一想起平常我回來它對我親熱的樣子,我哪裏還吃得下它的肉?”賀勁鬆聽了又笑道:“看不出你娃兒心腸還這樣好呢!那好,老叔以後慢慢來吃!”
端陽明白賀勁鬆這樣大一晚上來,一定是有什麼話跟他說,便停止了閑話,開門見山地道:“叔,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今晚上深更半夜地來,一定是有事跟侄兒說是不是?”賀勁鬆道:“當然有事,而且還是喜事……”端陽一聽是喜事,忙道:“喜事?我有什麼喜事?”賀勁鬆道:“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端陽道:“哦,那我就恭賀叔了,隻是不知道叔是什麼喜事?”賀勁鬆道:“有人叫我出來做賀家灣的村主任,你說算不算是喜事?”
賀端陽一聽這話,頭腦裏轟的一聲,像是什麼爆炸了一般,立即目瞪口呆起來。過了半晌方才嚅囁著說道:“真的?”賀勁鬆道:“老子還在你麵前說假話?不信,你過來聞一下我嘴巴裏的酒氣,看我說沒說假話?”說完,便把剛才賀春乾對他說的那番話對端陽說了一遍。端陽聽完心裏更是一陣緊張,那臉也緊繃著,可嘴裏卻裝作不大一回事地道:“確實是喜事,那叔就當唄!”賀勁鬆兩道目光在賀端陽臉上掃了掃,這才看著他道:“你娃兒不要在我麵前充什麼假正經了!我要當了,還有你娃兒什麼戲唱?你以為我是個糊塗蟲,就那麼容易被人利用了?”端陽聽了賀勁鬆這話,有些不理解地道:“叔的意思到底是什麼?”賀勁鬆道:“你說呢?眼前村裏這盤形勢你還沒看明白?賀國藩已經實在是保不住了,人家又不想讓你上,所以才想出這樣一個辦法!”端陽點了一下頭,道:“原來是這樣的!”
賀勁鬆又看了端陽一陣,像是在想什麼事,過了一會兒方才慢慢對端陽說道:“你以為他們是真心想讓我做村主任嗎?不是的!要是真有心讓我做村主任,上一屆就不會左一個動員,右一個說服讓我放棄了!現在是滿壇子的泡蘿卜——抓不到薑(韁)了,才又叫我來當。我不過隻是他們棋盤上一顆可以任意支使的小棋子罷了!你叔活了這樣大年齡,難道連這點都看不明白?再說,我也掂量得出來自己有幾斤幾兩!在賀春乾手裏當不當得下來這個村主任?說個老實話,這些年正是因為看到賀春乾一手遮天,我才裝聾作啞,隻搞我的會計業務,什麼好孬都不去說。哪邊的人我也不去得罪,所以大家才接受我。上回我沒有報名參加村主任競選,得票都比賀國藩高。可這一回我真要出來當這個村主任,馬上就會得罪很多人!別人我不敢說,你娃兒說句心裏話,會不會恨我?不但你會恨我,支持你的那夥人和小房的很多人都可能會恨我!不但你們在屋裏的人會和我結成仇。灣裏在外麵的人,像你世海叔,你們是親房,我知道他在跟你們背後出主意,他會不會怪我是個羼頭包包?明知道你在爭村主任這個位子,我卻又來橫起殺一杠子!知道的是人家要我當,不知道的說我是窩裏鬥!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你說我是不是糊塗了?我這是何苦呢?還有,會計是我的本行,從在你世海叔手裏起,到現在我幹了將近二十多年會計,說個吹牛皮不犯死罪的話,全鄉的會計哪個也比不上我,領導也喜歡我,我現在吃多了要去當這個村主任。村主任幾年一換,幹得不好,下一回群眾就不選你了!但村會計可以不是村委會成員。隻要我願意當,不說當一輩子,起碼再幹個十多年還是可以的!哪頭輕,哪頭重,你說我啞巴吃湯圓,心裏就沒有個數?還有現在村幹部的工資由上頭直發,村主任比村會計也隻多幾十塊錢,擔的責任和做的事卻比村會計要多得多,我何必去當那個村主任?更重要的是我剛才已經說了,賀春乾的為人你難道還不明白?也怕隻有賀國藩這號的老實窩囊廢,才能跟他攪得起夥!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怕要七拱八翹的!你想,我如果做了村主任,還會有個順心的日子?所以表麵看起來讓我當村主任是為我,實際上是在害我!”
賀勁鬆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心裏話都一股腦兒給賀端陽倒了出來。賀端陽聽完,不由得佩服地說:“叔,聽了你一席話,侄兒不得不佩服!你把各方麵都分析得透透徹徹!確實像你說的這樣,你搞好自己的會計業務比出來當村主任強!不過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賀勁鬆道:“怎麼辦你難道沒看出來?我深更半夜來就是來給你們說一聲。還有幾天就要選舉了,你們抓緊去做選民的工作!我這兒呢,就說沒有考慮成熟,把時間盡量往後拖。拖到要選舉了,我才答應賀春乾參加競選。這個時候屁股已經抵到了牆,他們就是想到選民中去拉票,也褲襠裏打麻將——哈不開了!”端陽聽後十分感動,道:“叔,侄兒感謝你的成全了!”賀勁鬆道:“不是我成全你,是我看出來了,上頭選舉的規定越來越具體、規範,隻要是按上麵的規定辦事,這回你們肯定要勝!叔何必被別人利用,在中間來當個羼頭呢?”說完這話,賀勁鬆如卸下了一個包袱似的方站了起來,告別賀端陽要走。端陽見時間已經不早了,也不留他,緊緊拉住他的手把他送到門外,輕聲道:“叔,我把那狗肉給你留著,等著你來吃啊!”賀勁鬆道:“行,等你選上了我就來吃!不過我要把醜話說到前頭,要跟我燉些,別像賀春乾今晚上那麼燉得二不掛五的,我這牙巴不好,嚼半天都嚼不爛啊!”端陽道:“我一定記住叔的話,頭一天就用瓦罐跟你煨起,保證進嘴巴一抿就化了!”說著兩人都不由得笑了,然後揮手告別,各自回去。
三
賀勁鬆一心想把參加村主任選舉的事,拖到選舉日即將到來的時候才去答複賀春乾,好給賀端陽們留出拉票的時間。隻是賀春乾豈是傻瓜?他不得到賀勁鬆的明確答複又豈肯罷休?因此第二日上午便來問賀勁鬆考慮得怎麼樣了?賀勁鬆見問,便拿話搪塞道:“哎呀,昨晚上喝多了點,回來倒頭便睡,一覺瞌睡睡到了大天亮,哪有時候來考慮喲?”賀春乾便道:“那你現在就想,想好了就當麵答複我!”賀勁鬆道:“書記老弟,你哪裏那麼性急?當不當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起碼也得和你嫂子、侄兒們商量一下嘛!他們現在又不在這裏,我怎麼商量?如果我一個人答應了,他們不支持我,我工作起來這兒不對,那兒不對的,也是麻煩,你說是不是?”賀春乾不好說得什麼了,便隻好壓著火氣道:“那好吧,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你和他們商量,明天這個時候我來聽你回話嘛!”說完沉著臉走了。
第二天上午,賀春乾果然又去了。賀勁鬆又道:“哎呀,硬是對不起,昨天一連給你侄兒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打通……”賀春乾沒等賀勁鬆說完,便忍不住了,道:“你莫推三阻四的了!弟弟兄兄的不是外人,有話就明說,你就給我一句話,當還是不當?眼看著選舉馬上就到了,鄉上伍書記還等著我回話。你一會兒推這樣,一會兒又推那樣,我看你是不想給我們麵子!即使不給麵子,你也明說好了!”賀勁鬆被賀春乾逼到牆角了,想了一下,於是也便幹脆把話挑明了,道:“既然賀書記把話說到這個分了,那我也拜托你轉告伍書記一聲,我賀勁鬆感謝鄉黨委和你的信任,多謝你們的好意了!可我認真想了一下,我確實不適合做村主任!一是年齡大了,村裏這多能幹的年輕人,他們個個都比我強,又都有意願來做這個村主任,我何必去擋他們的道呢?二是我這個性格隻適合搞業務,哪適合做行政領導?到時候工作搞不好,既辜負了領導的希望,又對不起全村一千多村民!所以請村支部和鄉黨委還是另尋高明,我就不打算報名參選了!”
賀春乾一聽賀勁鬆不報名參選,心裏便涼了半截。因為隻要賀勁鬆不答應參加村主任選舉,伍書記的計劃便全落空了。如此一來,又如何是好?這樣想著,心裏的怒火便不由得騰騰地躥了上來,直衝頭頂,便衝賀勁鬆勃然大怒道:“那好,你既然連村主任都不願意當,那會計也不要當了!”賀勁鬆雖然平時看似溫順老實,卻是故意韜光養晦的,如今一聽賀春乾這話,便再也忍不住了,道:“不當村主任和當村會計有什麼關係?《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即使是正式候選人,還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參選,何況我連名也沒有報呢!總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吧?”賀春乾道:“這是組織的決定!”賀勁鬆道:“組織的決定總還要和個人意願結合吧?”賀春乾被問住了,過了半天才道:“不管你怎麼說,兩條路你去選,要麼就當村主任,要麼你就什麼都不要當了!”
賀勁鬆聽了賀春乾的話,也忽然沉下了臉,不甘示弱地道:“那好嘛,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打開窗子說亮話!雖然村裏的賬被鄉上拿走了,可我這腦殼裏還有一本賬,沒有哪個拿得走的!如果你們真要這樣做,也莫怪我一根眉毛拉下來就蓋住了臉!到時候大家都搞不成!”說完不等賀春乾插話,又道:“我怕什麼?我反正都是一個搞業務的,到時候看哪個挨得慘些!”賀春乾頓時就像是被霜打蔫了,氣得吹胡子瞪眼的,嘴上卻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賀勁鬆說的是真話,這也正是他敢於不給自己和伍書記麵子的原因——反正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去頂著,他怕什麼?到時候他可以一推六二五,說是領導讓他幹的,大不了把吃進去那點錢給吐出來就是了!可他和伍書記就不同了!想到這裏,賀春乾竟然有些害怕起來了,便馬上換上了一臉笑容,對賀勁鬆道:“你看你,跟你開個玩笑,你竟然裁縫的腦殼——當起針(真)來了!哪個就那麼輕易把你會計換了?別個要換我還不得答應呢!好了,話明氣散,人各有誌,我們是為你好,你既然不願意出來做村主任,那就算了!從今以後好好把自己的業務工作做好,我們弟弟兄兄的千萬不要傷了和氣!”說罷,賀春乾方才走了。
賀春乾離開賀勁鬆,心裏氣鼓鼓的,卻又沒有辦法。他沒想到賀勁鬆會這樣不給麵子。在賀春乾心裏,還以為賀勁鬆在為上一次選舉的事耿耿於懷,所以關鍵時候就不願意配合了。因為沒做通賀勁鬆的工作,他也不好去給伍書記彙報,隻好一個人坐在家裏冥思苦想,希望能想出一個辦法來扭轉賀家灣選舉的局麵。想了一夜,功夫不負有心人。諳熟《選舉法》的賀春乾終於明白自己並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手裏還有一張牌,如果打得好,還有贏的可能。這張牌就是像賀端陽第一次跳出來要競選村主任時那樣,分散選票。具體地說,就是再去動員一兩個小房或鄭家塝雜姓的人出來參加村主任競選,如當年動員賀興成出來參加競選一樣。動員出來的人選票自然沒法過半,誰也別想當選,卻可以把賀端陽的選票分散一些。這樣一來,賀端陽的選票自然而然也就過不了半數,因而可以把他拉下來。相反,隻要大房人胳膊肘不往外拐,賀國藩就完全可以當選。
賀春乾想到這裏又高興起來,便把賀國藩喊來,先和賀國藩說了自己的打算。賀國藩聽了卻說:“辦法好是好,可要是也分散了我的選票怎麼辦?”賀春乾說:“拉票的人多了,對你的選票當然會造成一定影響,可對賀端陽的影響肯定會更大!因為大房人的票,他們再怎麼拉也拉不走好多的!你們現在把每個大房人都要盯緊,千萬不要把他們手裏的選票丟了,然後才去做其他人的工作,做一個算一個!”賀國藩道:“那你打算動員小房哪個出來參加競選?”賀春乾道:“就是這個人我一直沒有想好。再去動員賀興成出來,他肯定不得信我們的話了!剩下一個人我看比較合適,就是賀榮,他是村民組長,如果他願意出來,起碼把他那個村民組的選票拉走沒有問題,隻是怕他不肯上我們的當!”賀國藩道:“不要去拉他,他肯定知道是拉他來墊背,弄不好我們羊肉沒吃到,還惹一身膻!”賀春乾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沒有下決心!要不隻有去拉鄭家塝的鄭全福出來,這個人好說話些!”賀國藩道:“鄭家塝和我們賀家灣本來就有很深的矛盾,鄭全福出來明擺著又是選不上的,這樣一來,會不會更加深矛盾,影響以後的工作?”賀春乾道:“你呀,讓你想問題的時候不想,不讓你想問題的時候卻又要鹹吃蘿卜淡操心!現在是什麼時候?眼下最急需解決的是保證你不被選下去!如果你連村主任這個位子都保不住,還談什麼將來?即使有將來也是別人的將來!”賀國藩聽了這話,才不說什麼了,隻道:“那好吧,我聽你的!”賀春乾道:“那好,我們就分頭去做!現在賀良毅也不能動彈了,你和賀通良、賀賢明,該拉票的就努力去拉!關係好的你不用去拉,他自然會投你的票。關係不好的你也不用去拉,因為你即使去拉,他也不一定會投你的票!現在把主要精力放到那些中間的人身上!必要時,該出點血時就出點血!出了多少血你記下來就是,等選上了,該村裏承擔的,村裏承擔了就是!”賀國藩聽了這話,說了一句:“我知道!”便馬上起身找賀通良和賀賢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賀春乾果然便趕到了鄭家塝,找到了鄭家塝村民組長鄭全福,說了一會兒閑話後,賀春乾便對鄭全福道:“全福呀,你也幹了這樣多年的村民小組長了,怎麼不出來競爭一下村主任?”鄭全福個子不高,長得粗壯敦實,平時說話都有些嬉皮笑臉的,給人一種不正經的感覺。此時便嘻嘻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譏諷地道:“賀支書怕是拿我開心喲?你還不知道我們這些小姓是三等公民,怎麼當得成村主任?”賀春乾聽了這話,卻是認真地繼續道:“哪個說的小姓就不能當村主任?這是海選,充分發揚民主,不管大姓小姓,隻要符合條件都可以參加競選嘛!”鄭全福還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道:“算了算了,話是這樣說,可我心裏明白,即使參加選也是個墊背的!再說,我這個人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命裏該吃屎,跑到天外頭,撿根幹蘿卜,一看還是屎!哪來的當官的命?賀支書你們以後多照顧一點我們‘少數民族’,我們就感激不盡了!”
賀春乾明白鄭全福對他有意見,便道:“你別對我牢騷滿腹的,要怪隻能怪你想錯了!就說平常我哪點沒有照顧你?我是一番好心,想動員你出來參加村委會主任的競選。這是海選,鄉裏不確定候選人,村裏也不確定候選人,這是多好的機會!選不選得上是一碼事,重在參與嘛!即使選不上又有什麼要緊?權當檢驗一下村民對你的信任度和自己的人緣嘛,是不是?”說完,不給鄭全福說話的機會,又馬上接著說:“再說,群眾眼睛還是雪亮的嘛。他們是選村主任,又不是選族長,非得憑什麼輩分高、年紀大不可?選村主任,群眾主要還是看他能力強不強,辦事公不公,對不對?你做小組長這樣多年,鄭家塝小組什麼工作都走在前頭!說實話,一個雜姓組能把各項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沒點能力能行?辦事不公能行?”鄭全福聽了這話,心裏有些動搖了,便道:“道理倒是這樣,我們姓鄭的又不是沒在村裏做過領導!”可說完又馬上接著說:“不過那是毛澤東時代,做幹部的吼一聲,哪個群眾敢不聽?別說你是幾百人的大姓,就是幾千人、幾萬人的大姓又敢怎麼樣?可現在不行了,我們小姓怎麼爭得過你們大姓?算了,我不敢砂罐做枕頭——空想!知道該怎麼夾緊尾巴做人!”
賀春乾不相信說不動鄭全福,停了一會兒又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樣悲觀?你選都沒選,怎麼又知道就選不上呢?你要知道選不選得上,總要先來參加了選舉才知道結果喲,是不是?”說罷又對鄭全福問:“我問你,假如要是選上了呢?”鄭全福被賀春乾說得有些蠢蠢欲動了,便道:“即使選上了,你們大姓人會服從我的領導嗎?”賀春乾道:“服不服從,你隻有出來試了才知道!再說,鄭家塝除了你們鄭姓,還有姓王的、姓羅的、姓劉的、姓餘的,這麼多雜姓你都領導下來了,怎麼又不能領導姓賀的?”鄭全福有些自以為是起來,便又向賀春乾道:“要是選不起多丟人!”賀春乾道:“哎呀,我說你這個人,硬是有些像女人一樣婆婆媽媽的!這麼多人參加競選,沒有選上也沒見把人丟到哪裏去!我跟你說,即使選不上,不但不丟人,還是一件有麵子的事!”鄭全福道:“怎麼還有麵子?”賀春乾道:“有人投你的票,說明有人擁護你是不是?有人擁護總比沒人擁護強,不是就有麵子了嗎?”鄭全福有些心悅誠服了,便笑眯眯地道:“那倒是!”賀春乾見鄭全福有些心動了,便也馬上笑著道:“全福,你大膽地出來參加競選!選上了,你我兩個合作幾年,我一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選不上下一屆我安排你做支部委員!”鄭全福立即道:“我選不上,你真的要安排我做支部委員?”賀春乾道:“我賀春乾什麼時候說過假話?再說,憑你這些年的工作也早該做支部委員了!”鄭全福一聽賀春乾要安排他做支部委員,便道:“那好,管他選不選上,我就出來試一盤吧!”
賀春乾見鄭全福答應了,十分高興,便喜出望外地站起來拉住鄭全福的手搖晃著道:“好,鄭組長這才像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的樣子!”說完又叮囑道:“那就加緊做工作,馬上就到選舉日了,我也幫你做些工作!”鄭全福道:“你放心,好孬鄭家塝的票不得落到別人的手裏!”賀春乾道:“如果是這樣,說明鄭家塝的人全都擁護你,我就先祝賀你了!”說完這話,賀春乾便急忙離開了鄭全福,去鄉上向伍書記彙報了。伍書記一聽賀勁鬆不願出來參加村主任的選舉,心裏雖然有氣,也沒有辦法。見賀春乾動員了鄭全福出來參加選舉,雖然鄭全福不能和賀勁鬆相比,但聽說可以拉走鄭家塝將近兩百張的選票,如此一來,即使小房的人全投賀端陽的票,也不會過半,伍書記又一下高興了。真是這樣,那賀家灣的班子終於又可以保持不動,他也便少了許多擔憂。想到這裏,便又對賀春乾說了一通“不可大意、小心謹慎”的話,算是默認了賀春乾的這套方案。賀春乾見伍書記同意了自己的做法,也是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一來,便可以保住賀國藩村主任的位子了。保住了賀國藩的位子,一是自己良心上不至於感到特別虧欠了胡琴,二是又可以繼續贏得美人的歡心和恩愛,豈不是好事?於是便覺得如果這步棋實現了,倒比動員賀勁鬆出來做村主任要強許多!
卻說鄭全福在賀春乾走後,突然發出了一陣爽朗的大笑。鄭全福為何發笑?原來,鄭全福雖然不姓賀,但身為賀家灣村一個村民,這些年來又何嚐不了解賀家灣村政舞台上的明爭暗鬥?尤其是從十多年前,賀家灣小房殺出賀端陽這匹黑馬以後,村裏這幾次換屆選舉,上演的那些有聲有色的戲劇實在太精彩了。作為一個村民組長,他更了解賀春乾的專橫和狡猾。因此,當賀春乾剛剛開口動員他出來參加村主任競選的時候,他就一眼看穿了賀春乾的用心,無非是想利用他來拉走賀端陽的一部分選票,讓賀端陽無法達到目的。如果說他鄭全福沒有一點兒當村主任的野心那也是假的。假如還像以前那樣村幹部由上級任命,那麼,他鄭全福一定要去努力爭取!他也完全相信自己有那個能力!正如賀春乾所說的,在村民小組長這個位子上他已經幹了十多年,能把一個雜姓村民小組領導得巴巴適適,各項工作都走在全村的前頭,這本身就證明了他的能力!因此,他為什麼不能做好全村的工作?可是,鄭全福又十分清楚,自從《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以來,像賀家灣這樣大姓、小姓雜居的村,小姓裏的人想憑借才華出眾成為村裏主要幹部,幾乎沒那個可能了。除非出現特別特殊的情況,比如和上級有著特別重要的關係,或者因為形勢的特別需要,他們大姓因為派性鬥爭實在擱不平的情況下,還有幾分可能。可是現實而今,他鄭全福既和上級沒有特別關係,而賀家灣大房和小房的鬥爭又沒有到達你死我活、無法調節的地步,加之鄉上又明顯在支持賀春乾一派,因而他鄭全福又怎麼可能成為賀家灣村的村主任?正因為鄭全福一直沒有想過要去做什麼村主任,所以當賀春乾最初跟他說的時候,他不但顯得十分冷淡,而且也一下看出了賀春乾心裏的小九九!鄭全福對賀端陽本來就懷有幾分同情心的,因而更不願意去上賀春乾這個當!他心裏想:要是自己參加競選,不但選不上,肯定又會得罪賀端陽他們一夥人。如果賀端陽真扳倒了賀國藩,那他以後會怎麼看自己?還不說自己是個羼頭包包?這樣一想,心裏就說:“算了,他們狗咬狗,自己摻和進去做什麼?現在是經濟社會,有那份瞎摻和的心,還不如把自己家庭搞好一些才是最重要的!”可過了一會兒,自己的想法馬上又被一種報複的思想替代了!或者是因為長期生活在大姓陰影下的緣故,或者是急需擺脫心裏不平衡狀態,鄭全福忽地幸災樂禍起來,馬上在心裏又道:“管他媽的,我顧那麼多做什麼?不管是賀國藩當村主任,還是賀端陽當村主任,不都是他們大姓在當嗎?跟我們小姓有什麼關係?既然沒有關係,我還為哪個著想做呀?”這樣一想,一種惡作劇的念頭突然在那鄭全福腦海中湧現了出來。於是在心裏便做出了決定:“參加競選就參加競選,鄭家塝好歹有一百四五十張選票,我把這些選票拉過來,你賀端陽還當個!到時候我再對他賀端陽說一聲是賀春乾叫我參加競選的,讓你們繼續狗咬狗去吧!你們咬得越凶,我才越看笑話呢!”後來又聽賀春乾說即使選不上,也要給他個支部委員做!這下就更堅定了鄭全福的信心,心裏又道:“龜兒子,這更有好戲看了!倒不是我看重那個支部委員的位子,你要把我補進去,就得把現在的支委給拉一個下來!不管你拉哪一個下來,對你都會有意見!到時候你兌現不兌現,都會落得不好看!就讓你不好看去吧!”而且鄭全福又是一個要麵子的人,他對賀春乾那兩句“有人投你的票,說明有人擁護你,總比沒人擁護你強”的話,覺得十分有理。想自己在鄭家塝幹了這麼多年小組長,鄭家塝還有賀家灣其他村民對他究竟是個什麼印象,他倒真想看看!並且他想象著在唱票時,唱票員用高亢的聲音唱那麼幾十次、一百次“鄭全福”的名字,他那臉上不是確實有光了嗎?如此諸多因素加在一起,因此鄭全福便真的下了決心,打算去試一試了。賀春乾一走,鄭全福想起這些便感到好笑,因而便連發出了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他是在笑天、笑地,也笑包括自己在內的世上的可笑之人和一切可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