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楊老四式的迷茫和失落,絕不是個別的,而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現象。在小說《開盤》裏,情節雖然也圍繞“房地產”這個泡沫經濟最大的溫床展開,所揭露的仍然是這個行業的公開的秘密:“房地產業就是一個鏈條,開發商、政府、銀行這三家是捆在一起的,到關鍵時刻,三方的手必須拉緊,哪一環斷了,所有人都要被摔出去,失去安全。政府要政績、要稅收,銀行要利潤、要放貸,開發商要賺錢,這是房價永遠不可能真正落下去的原因。”窺破了這個秘密,看到了買不起房的青年夫婦開煤氣自殺,目睹高大鵬的落馬和市長被“雙規”,良知未泯的藍雪“感到特別累,就是那種迷茫的心累”。她決定要揭露房地產公司將房屋麵積縮水的真相。她決定尋找自己心愛的人,過一種別樣的生活。
當一個時代的人們不再相信善的存在,不再信任別人的善念和善意,那麼,他們的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尷尬和混亂的境地,一切就有可能是歪曲的和顛倒的,惡的法則就有可能成為一種主宰性的法則,一個社會的道德就會陷入嚴重的危機之中,到此境地,人人明哲保身,個個隻為自我,而所謂人間,實在就是一個荊天棘地的世界。楊小凡顯然意識到了這種道德危機的存在,也感覺到了人心的冷漠和澆薄,所以,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梅什金公爵一樣,就像辛格塑造吉姆佩爾一樣,在小說《節外生枝》裏,他也要塑造一個心底純潔的傻子,借以顯示善的力量的不滅,借以彰顯人性中微薄的光輝。許明心地善良而純潔,見到“小姐”魚兒,便心生憐憫,要救她出去。在別人看來,他的行動無疑是瘋狂的,就連魚兒也覺得難以置信。她並不感動,甚至認為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在那裏說胡話”。
小說很有深意地寫到了魚兒成長的家庭環境:她住的那一帶,都是殺牛殺羊的屠宰戶,“一到晚上,都是牛羊悲切切的叫聲,沙啞的,淒慘的,低渾的,絕望的,彌漫交織在一起。人呢,也是整日間罵聲吵鬧聲不斷,那血腥味更讓魚兒不能忍受。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父親和母親那小市民的做法,市儈、狡猾、欺騙、斤斤計較,而且性格變化無常。”其實,這一段話語,既可以當作寫實的敘事來看,也可以當作意味深長的象征來讀解:它簡直就是對幾十年來停滯、混亂而暴戾的中國社會環境的概括描寫。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的人們,很難不受那些外在的原則和潛在的法則的製約和影響,很難不成為它的受害者甚至犧牲品。
然而,許明卻決意要把魚兒從火坑裏拯救出來。他要讓她學電腦,然後幫她找一份工作。盡管他的確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動機是純潔的:“許明進入了一個困境,沒有人理解的困境。”妻子吳潔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許明無法理解:“他是沒有想到現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這樣脆弱,竟脆弱到這種程度!”然而,對他來講,最嚴重的傷害,還不是妻子的誤解,而是魚兒家人的不信任——他們不相信許明沒有“勾引”和“玩弄”自己的女兒。魚兒的父親沒收了他的身份證,還寫信到他的單位。他被搞得心力交瘁,而魚兒終於又再次過起了“小姐”生活,——這幾乎是注定的,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然而,許明內心善的火焰並沒有被撲滅,所以,當他得知魚兒被“治安大隊”抓走的消息,便飛快地穿上衣服,向夜色裏衝去。
楊小凡的小說,一方麵,寫普通人物為了生計而苦苦掙紮,一方麵,也寫他們為了尊嚴、為了做一個好人而進行著艱難的努力。即使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置身尖銳的倫理衝突的時候,內心也總是體驗著強烈的道德痛苦。《歡樂》中的主人公歡樂,雖然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母親一個人拉扯大,快四十歲了,才娶了一個條件並不怎麼好的媳婦,但是,他卻始終是一個沒有失去道德底線的“好人”。因為母親的醫療事故,他被醫院安排做在太平間看死人的臨時工。在醫院裏,他看到了種種讓他驚訝的爛事情:有人買死人配陰婚,有人倒賣兒童,醫院領導之間也明爭暗鬥;但是,歡樂努力保持做人的底線:他反對妻子排隊倒號掙錢,自己也決不盜取死人身上的錢,也拒絕跟老祁做倒賣死人的生意,始終記著娘告訴他的“要做明白人”的勸告。歡樂的生活艱辛而沉重,但是,這並沒有瓦解他身上的像泥土一樣樸實的品德。最後,像《工頭兒》裏麵的楊老四一樣,歡樂選擇了還鄉,——他拒絕了醫院的“轉正”決定,帶著自己的妻子,回到了空氣新鮮的故鄉:“今天是月中,月亮早早地升了起來。微風吹過,茫茫的麥田在月光下,像大海的波浪,滾滾向前。”我們當然可以質疑作者替人物設計的逃路是否過於天真,是否過於簡單;也可以發出這樣的疑問:回到村莊以後會怎樣?就不再有他在城市裏所遭遇的尷尬和傷害了嗎?事實上,他們的還鄉,隻不過是進入一個美麗的夢境,並不意味著內心危機的徹底克服,更不意味著問題的最終解決,毋寧說,意味著新的痛苦和迷茫的開始。
其實,為自己的生活而痛苦和迷茫的,並不隻是某一個階層的人們,而是許多中國人內心正在體驗著的焦慮。我們期待楊小凡在更廣闊的背景上,寫出我們時代人們內心的困境和掙紮、絕望和希望,寫出那些任何力量也難以壓垮和毀滅的生存意誌和向上升華的激情。
謹序。
2011年8月19日,北京平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