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心太軟(1 / 3)

你總是心太軟

你討厭這首歌。你說,什麼心太軟,心太軟,跟所有的流行歌曲一樣,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詞。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願聽不願聽,那個時間大街小巷到處都飄揚著這樣的旋律,像是一個無處不在的精靈。其實,你不知道,這首歌差不多就是為你寫的。不同的是,歌裏的你是女性,而現實中的你是男的。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往出版社打電話。你在電話裏的聲音很好聽,很有魅力,給人的第一印象特好。一聽就知道是一個有文化有修養高素質的男人。你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好!讓人感到十分的親切,但又不是那種故意的用得著人時的討好。是出版社嗎?昨天,我從報紙上看到貴社招聘采編人員,我想打聽一下應聘的條件。因為報紙上介紹得很籠統,一般人看不明白,比如,應聘人員的年齡、學曆、性別、戶口所在地等等。當然,還有應聘人員最關心的待遇問題。我說這話很不好意思,八字還沒見一撇,就提待遇,可這也是最實在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醜話說在前邊的好,也用不著遮遮蓋蓋。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了,是效益工資,同其他地方一樣,上不封頂,下不保底。這符合市場經濟的規律,也符合現行的分配製度,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對年齡沒有什麼明確的要求,主要是身體健康就行,這項工作主要的任務就是往外跑,聯係業務,收集信息,當然編書要花錢,被編的單位要適當地出點費用。哦,我明白了,應聘人員的工資就從入編單位交的費用裏提成。學曆原則上要求必須是大專以上,這個也不是絕對的。我可以去出版社麵談?那就謝謝了。咱們見麵再談。好,咱們明天見。

因為有了第一次的接觸,所以第二天的見麵就不顯得突兀。第二天聽到那很有禮貌很有教養的節奏清晰的敲門聲,就知道是你來了。

說實話,你的外表比起你在電話裏的談吐來要稍稍遜色一些。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的原因。那天,你穿一身廉價的西服,這個有經驗的人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那套西服十有八九是減價的,價格最多也超不過二百元。好在你還幹淨,身材也不錯,這就彌補了你衣服質地不好的缺陷。不過,你那根領帶確實有點土,顏色不協調不說,而且打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你平時不修邊幅,那天也是沒有辦法,臨時倉促上陣。再看你的那雙皮鞋,肯定不是什麼名牌,上麵的褶子那麼明顯,油打得不均勻,黑一塊灰一塊,像沒有洗幹淨的臉,你想讓它好看一點,結果弄巧成拙,越打扮越難看。你最讓人動心的就是那張國字臉。那張臉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遠比一張年輕的或者說漂亮的臉蛋更具吸引力。不知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有沒有這種感覺。細看,也就是把你的五官一件一件挑出來看,其實平常得很。然而,這麼隨隨便便搭配在一起,竟然那麼的生動,那麼的讓人心跳。你的皮膚有點黑,但跟五官搭配在一起,給人的印象特棒,簡直是青銅雕塑,像羅丹筆下的《思想者》。你的頭發黑黑的,天生的自來卷(事後證明就是先天的),又有點像羊羔的毛,讓它的母親的舌頭舔得濕漉漉的,自然,你也就像小小的羊羔那麼可愛,那麼討人喜歡。還有你那雙人們所說的心靈的窗戶的眼睛,細細的,長長的,其實,一個人聰明不聰明,有沒有智慧,並不在於他的眼睛的大與小,關鍵是看它有沒有神。有的人的眼睛倒是挺大,可是沒有神,也就是沒有靈氣。而你的那雙眼睛倒不怎麼大,可裏邊蘊藏的都是智慧,都是寶氣,別人怎麼能跟你比呢?你一進門,就衝屋裏所有的人(其實屋裏再沒有第二個人)非常禮貌地點點頭,然後在主人的謙讓下輕輕地坐在了一邊的沙發上。你說你沒有文憑,不過你給我看的你寫的那本書比一般人拿的那個代表文憑的破本本不知要強多少倍!那時,你看沒看出來?按照你的智商,你不應該看不出來。除非你是個傻子或者一個榆木疙瘩!你把書遞給了考評你的那個年輕的女子以後,你靜靜地坐在那裏,如同被告一樣等待著法官的裁決。而你對麵的那個女子卻像一個啞巴,再沒有向你提問什麼,而是捧著你寫的那本書看得如醉如癡,全然不知道她自己此刻應該扮演什麼角色。直到門響之後,又一個人闖入了你們的世界。

事情過後你說,那天那個年輕人怎麼連一點起碼的禮貌也不懂,門也沒敲一下,話也沒問一句,就呼地闖進了房間裏。從你的話語中,看到了你對這個年輕人的第一印象不怎麼樣。人的這個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改變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輕而易舉的事情。也許你從那個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他的到來會對你構成一種威脅。

那個年輕人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從報紙上看到你們這裏招聘人,我就來了。首先讓我做個自我介紹。我叫維利,二十八歲,未婚,大學本科,在學校裏學的他媽采礦專業。我去單位報到,領導讓我在一個煤礦的采煤隊裏實習,一年後再根據表現分配具體工作。我他媽花了幾萬元上了四年大學為的就是成天鑽那個黑窟窿?就是我們那兒有個叫皇甫琪的寫的小說裏說的那個六塊石頭夾一塊肉的黑窟窿?我他媽又不是有病!你當時像看一個動物一樣看著那個年輕人,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負責招聘人的那個女人把一張招聘表遞給那個年輕人,讓他填填表。其中有一項要求參加招聘的人寫一篇幾百字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和內容自定,意在測驗應聘者的文字功底。那個年輕人用筆刷刷刷在上麵龍飛鳳舞了幾筆,就交了卷。在那個不算小的空格裏,大家看到的隻有錢、錢、錢三個字。而且一個比一個大,每個後麵還分別帶著一二三個長長的感歎號。那感歎號,很像年輕人自己腦袋後邊拖著的那個尾巴。

你與他不同。你在那個格子裏密密麻麻寫了那麼多的字。那字飄逸中不失端莊,挺拔中又不缺瀟灑,讓人越看越愛看,越看越想看;再看那文章,簡直就是一篇美文,放在《日報》的副刊上也是上乘之作。

你那篇文章不僅讓人看到了你的文采,而且看到了你那顆坦蕩的無遮無攔的心。正因為看了你這篇文章,從此,在你生命的曆程中才有了另一個女人的關照。

你當然被聘用了。那個大學生也被聘用了。你們各有千秋。聘用你是因為覺得你可以依靠,可以信賴,尤其是對於一個在事業上小有成就但生活上無依無靠的年齡不算太小的女人;聘用他則是純粹因為工作上的需要。說白了也就是他在表格上連續寫下的三個字,錢!錢!!錢!!!

別看你已進入了不惑的年齡,但看得出你對這項新工作陌生得很。首先,從你打電話約單的時候就暴露無遺。你猶豫著拿起電話,小心翼翼地撥通了對方的號碼。但等對方拿起了電話,你卻悄然無聲。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角色。直到那個女人示意你講話,你說,請問你們的總經理在不在?當對方問你你是哪裏的時候,你這才想起自己忘了老規矩,應該首先自報家門。可你一著急,又結巴起來:我是我是國務院。你這時顯得手忙腳亂,盡管那時還是初春剛剛沒有了暖氣,你的額上臉上卻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你在擦汗的時候把眼鏡碰掉了。等你再對著話筒說話的時候,聽筒裏隻剩下了嘟嘟嘟的忙音。你尷尬地笑了,看你打電話的那個女人也笑了,你們笑得很開心,好像這個時候你們不是工作,而在講什麼笑話。在那個時候,你們都很純,屬於那種沒有包裝的本色。笑過之後,你突然明白,你現在笑得不是時候,你不應該笑,你還沒有資格笑。不過,你還是笑了一下。然而,這次的笑與剛才大相徑庭,不是由衷的笑,而是苦澀的笑,無可奈何的笑。你再次撥通那個電話,這次,你老成了許多:你好。對不起,剛才說了一句話就斷了線。小姐,我是國家體改委,想找你們總經理談談。什麼事?你正要說話,看到你對麵的那個女人擺手,就說,不能說。那女人又擺手,你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問題,用手捂住了話筒,問,該怎麼回答?得到指示以後,你放開那隻手,說,這件事我們隻能跟你們的總經理麵談。奇怪的是,你說完這句話後,沒等對方說話,自己就把電話壓了。坐在你對麵的那個女人小聲嘟囔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隨手翻了一下桌上的電話號碼簿,用纖細的竹筍一般的手指十分靈巧地摁著電話的鍵盤,鍵盤聽話地發出很好聽的聲音。那女人使用的是免提,等對方說了話,她才拿起了電話。你好,我是國家體改委,請讓你們總經理接個電話好嗎?她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給對方一種威懾力,首先在精神上讓對方有一種壓力,感覺到對方不是一個尋常的人,是一個有身份或者地位的人,這樣的電話你得用心去聽,對方講的事你得用心去辦,不能有絲毫的馬虎。而且,那聲音極有吸引力,別說接電話的人是男性,即使是女性,你也不好意思拒絕。稍停片刻,總經理來了。那個女人把薄薄的塗著口紅的櫻桃小嘴一抿,說,請問總經理貴姓?呃,您姓金,是黃金的金,那金經理我首先祝您財源滾滾,今年的生意更加火爆,更上一層樓。我是國家體改委的小銀,就算是你的妹妹吧,我不姓金,我姓銀,比起你來我還差一截哩。我們這次來貴地,是受國務院有關領導的委托,深入基層,調查研究,掌握第一手資料,為國務院今後的體製改革決策提供依據或者說是參考。

具體說,就是到你們單位了解一下改革二十年來所取得的成績,麵臨的困難以及今後的打算,等等。我知道你的時間很寶貴,有很多的工作,很多的應酬,不過,金經理,我們從北京來,我們的時間也很有限,我們之所以把貴單位列為我們的第一個調研單位,並非在你們這個地方你們的規模最大,效益最好,而是覺得你們單位這些年的工作很有特色。我們怎麼知道的?金經理,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們如果什麼也不知道,國務院的領導會隨隨便便把我們派到這裏來?這樣吧,昨天我們剛到,今天還要跟地方上的領導見見麵。明天上午九點你派個車過來接接我們。因為離得太遠,我們從北京來不便帶車,希望金經理能夠理解。那就說定了,明天上午咱們九點見。

那女人打電話的時候,你如同一個剛剛走進學堂的小學生,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規規矩矩地聽老師講課,準確地說是在做示範表演。你的眼睛瞪得溜圓,厚厚的嘴唇微微開著,仿佛一尊雕塑。

看見了吧,電話就應該這麼打。你不要小看這個,這也是一門藝術。對什麼人你就得說什麼話。不能千篇一律,必須活學活用。像剛才這個經理,其實他很可能是一個農民,是一個暴發戶,是一個膽大包天無所不為的人,是一個靠鑽政策的空子或者同官方聯手發了財的人,這都不要緊,從他說話的口氣,你可以做出判斷,他屬於哪一類人,然後對症下藥。首先,必須從氣勢上壓倒他,不能讓他小看你。你剛才聽到了沒有,他說他很忙,你要是話軟一點,遷就他,你就得跟著他的屁股轉,聽他的指揮。他是什麼東西?他大不了就是個土財主,咱們是誰,你說咱們是誰?咱們代表的是國務院,是通天的衙門,是老天爺,這個應該時刻牢記,說句官話,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擺正,時刻清醒地記住你是誰,不要受任何人的幹擾。聽了這話以後,你恍然大悟,這比你在大學裏聽教授講課還受益匪淺。

第二天,你在八點準時來到了出版社臨時租的那個號碼為158的房間。看看表快九點了,你說,咱們下去等車吧。你現在的領導——那個女人說,不忙。他們來了後會在樓下打電話告訴我們。因為我們不是從農村來這兒要救濟款的。我們是代表國務院下來搞調研的。這個,你必須牢牢記住,任何時候也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