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
弗羅斯特歎息:
林中路分為兩段,走上其中一段,把另一條留給下次,可是,再也沒有下次了……
1
淩晨五點,火車駛過蘇州河。
初冬是凝結在玻璃窗上的水汽,外麵的天色很黑,兩岸的路燈一路綿延開去,亮成了一片。顏慕揉了揉已經僵硬的麵頰,將白色的耳塞從耳朵裏拉了出來。整整兩天一夜,除了其間去過幾次廁所,她幾乎維持了剛上車時的姿勢,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不吃飯,不睡覺,不與人攀談。起初坐在對麵的一對年輕男女曾熱情地邀請她一起打牌,旁邊的中年婦女也給她泡過一桶方便麵,並且真誠地對她說姑娘是第一次出遠門吧,不用怕,我不是騙子,從上車開始就沒見你吃過東西,大冬天的別把自己餓著了,來把這桶麵吃了暖和暖和胃吧……你放心,我不是壞人,我家女兒都你這麼大了哩。可是顏慕都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說了句謝謝,然後就沒有下文了。畢竟是萍水相逢罷了,沒有人會花太多心思在陌生人身上,漸漸的,大家都隻當她是個怪人,各顧各的事去了。
昨晚還擁擠不堪的車廂內此時已經空蕩蕩的了,剩下的小部分人也終於倦了,一人占去整排座位,毫無形象地往上一橫便呼呼睡去了。脾氣暴躁的列車員戴著塑料手套提著一隻新的大黑袋子又挨個來收拾垃圾,罵罵咧咧的話像水一樣從她嘴裏傾瀉而出,很多人一路過來也受夠了,於是故意把更多垃圾倒到地上。
“請問——”顏慕小聲地開口,“還有多久到站?”
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不輕,列車員口氣裏充滿了不悅:“六點到上海,還有多久你自己算。”
一串開機動畫之後,屏幕顯示穩定下來,除了信息台發來的兩條天氣預報,再無其他。早就預料到的,這幾年下來,顏慕已經習慣了這種安靜的生活,不被誰重視也不主動去關心誰,總是一個人默默地穿梭於寢室和教室以及圖書館之間。如此重複,每一天每一天。
顏慕無數次告訴自己,我已經甘於平庸的生活了。次數多了,自己也就信了。可是確切說起來雙子座的顏慕隻有一半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而不甘心的另一半其實一直都在做著掙紮,否則,大半夜翻牆跑出學校,幾乎是不計後果地直奔火車站,買票,上車,直到隨著火車徹底離開四川奔赴上海,又該作何解釋呢?
如果說,這一切隻是因為看到那些已經過去好久的溫暖句子而做出的衝動舉動,那麼之後進行的整個過程自己都沒有猶豫過,一路的順利更像是要證明這其實是自己預謀已久的計劃。
是的,這絕對不是衝動二字就能囊括的。
火車準點到站。不知道是因為坐得太久還是被凍壞的,顏慕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兩條腿麻得厲害,感覺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樣。黑色的車窗裏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頭發淩亂,衣衫單薄,臉色蒼白而浮腫,一切都顯得糟透了,可是她無法再抱怨其他,在看到車站外麵熟悉的身影時,顏慕的心髒柔軟下來,隻覺得這一刻,她已經等待了好多好多年。
2
其實也不過分開三年,距離最後一次見麵也才過去一年半,卻有種恍惚隔世的感覺。
顏慕擠過洶湧的人群,帶著忐忑不安以及不可忽略的小激動和小興奮站到了喬延的麵前。三年的時間,這個男生已經完全褪去了當初的青澀模樣,瘦了,黑了,輪廓比以前更加分明了,連個子也好像更高了一些。除了那股子與生俱來的氣質,真的,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唯一不變的恐怕也是即使在這樣混亂的車站裏,喬延依舊能吸引住其他人的目光,一如他們還在中學的時候。隻是,那時候顏慕可以肆無忌憚地勾著喬延的脖子霸道地宣布他隻屬於她一個人的風景,而現在,她無法想象已經有多少女生對他做出過同樣的舉動。想到這個,她不免悵然若失。
“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學校不上課嗎?”喬延看著她,一臉嚴肅。他喜歡訓她的毛病似乎一點沒變,顏慕自知理虧,也不好意思多說什麼,隻得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突然跑到上海來做什麼?你一個女孩子,又沒出過遠門,路上出了事怎麼辦?”他口氣依舊很凶,顏慕終於不服氣地頂回一句:“你怎麼知道我這幾年沒出過遠門呢?”話一出口自己就後悔了,該死,幹嘛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呢。喬延果然閉了嘴不再多說什麼,伸手接過她僅有的那隻小背包,一個人轉身朝著出口走去。顏慕亦不敢再多造次,乖乖地跟在他後麵。
接下來打車回去的路上,兩個人分明疏離了許多。喬延坐在前麵,目光如炬,顏慕心裏為自己剛才的表現懊惱,極力想挽回些什麼,但是發現那隻是徒勞。於是也不再多言,老老實實地坐在後麵,已無心風景,隻望著車窗外漸漸明朗起來的天空發起呆來。
喬延今年大四,已經簽了一家外企,現在是實習,隻等畢業了就正式上崗。他也不住學校,在外麵租的房子,一室一廳,陽光充足,沙發大床空調電腦,該有的都一一俱備。他果然還是那麼愛幹淨,整個屋子裏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茶幾上甚至還擺放著鮮花,一點都不看出來這是一個毛頭嫩青年的房間。
顏慕當然知道成都的物價和上海有著天壤之別,不禁對著喬延的奢侈生活唏噓不已。喬延解釋說這都是公司給他安排的,因為他剛去一個月就完成了兩筆可觀的生意。“那清潔做得這麼好對於一個男生而言也很不容易嘛。”屋裏的空調開得很足,冬日的寒意被徹底趕跑了出去。顏慕坐在大沙發上,好奇地東張西望,沒有發現有女生居住的痕跡,之前在車站的不快她輕易就忘記了。喬延並不回答,也不靠近,他站在門口的位置,似乎很認真但又無意地看著顏慕。
“你看什麼?”顏慕問他。他的目光裏分明帶著疏離和懷疑,但是獨獨沒有發現過分的親密。盡管來之前就想過他勢必不會給自己太多的驚喜,但是到了麵臨的時刻,她卻依舊膽怯了,是的,即使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被忽視被冷漠,但是,她還是害怕傷害,尤其是,出自於他。
喬延沒有說出什麼她不能承受的話來,隻是說了一句“顏顏,我覺得你變了許多。”似是輕描淡寫,不含褒貶,可是顏慕的心還是就這樣沉了下來,一直沉到了最寒冷和最不願意承認的荒蕪之地。
3
是的,這三年來不是隻有喬延改變了的,顏慕自己的變化更大。隻是,兩人的變化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
三年以前的顏慕還是十七歲的顏慕,有著姣好的容目,純良可愛,總喜歡一襲幹淨的白色褶子裙,在整個西洛一中裏形成一處亮眼的風景。十七歲的顏慕歌聲婉轉,舞姿動人,每一次藝術節的舞台上她必是最受矚目的焦點。十七歲的顏慕總是拿著漂亮的成績,父母均是重點大學的教授,男朋友是學校裏公認的校草,那時候的喬延已然很優秀,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如此般配。總之,十七歲的顏慕擁有最美好的芳華,似乎正應了父母給自己取名為“慕”的初衷,的確,她擁有的一切都讓人羨慕。
三年以前。是的,所有的種種都隻是三年以前。也許上天真的是公平的,沒有人會一直倒黴,更沒有人能永遠一帆風順。二零零六年的夏天,顏慕的命運被上帝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似乎是從這個玩笑開始的,顏慕的生活在兩年之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沒有辦法哭訴,她的整個青春就這樣被拖得曲了折。
說來也不過隻是高考失利,所有人都在看到顏慕的分數時大跌眼鏡,是的了,那個在高三最後一期上過無數次主席台跟大家探討學習方法,那個幾乎每次模擬考都全市第一,那個放棄了C大的保送被父母期望著一定會北上的女生,高考居然連本科線都沒上。這件事情實在讓人匪夷所思,電話打了無數次,學校領導甚至動用了關係去查到顏慕高考的卷子,結果證明事實如此,無力回天。那時候的顏慕還很堅強,所有人對她也仍舊滿懷希望,於是在哭過之後,她毅然選擇了複讀這條道路。
而那個夏天,喬延沒有意外地考進了F大,在九月的時候奔赴上海。臨行前他去學校看已經在補習班上課的她,並且給她帶去了一塊新鮮的冰鎮西瓜,然後眯著眼睛微笑著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完。對麵的教學樓的夾縫裏,夕陽慢慢地墜去,天空被燒紅了一片,他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一粒西瓜籽,慢吞吞地說:“顏顏,補習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真怕你一個人撐不下來,隻要你願意,我就留下來。”
顏慕搖了搖頭:“一年很快就會過去,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來上海找你,你可要等我,不要一進大學就被美女迷亂了心緒,紅杏出牆了我可饒不了你!”
他從她的眼裏看到了重新燃起的信心和鬥誌,於是放心地離去。隻是誰也不會想到,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她卻依舊失敗了,從此後失敗這兩個字似是烙進了她的生命裏,形影相隨,擺脫不掉。
第二年麵對再次失敗的結果,顏慕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一中曾經揚言說她將給學校築造一個新的傳奇,如今也已變成了一個冷笑話,說出來都覺得是個諷刺。向來對她期望很高的父母自然也不相信自己如此優秀的女兒會過不了高考這一關,即使麵子上掛不住,但是還是鼓勵顏慕不能將就,爸爸甚至當即拍桌子敲定,顏顏非北大不上!這一巴掌拍得很響,於是顏慕收拾了行李獨自去了城市邊緣的一所小學校補習,一個人,不認識任何人,更重要的是,也沒有人認識她。即使顏慕心理足夠強大,但是要在一中呆第三個高三,她還是有點勇氣不足。
那一年的夏天,喬延從上海回來,將已經快要撐不下去的顏慕緊緊抱在了懷裏。眼淚終於大顆大顆掉下來,那是屈辱的不甘的無望的眼淚,顏慕問他:“喬延,你相信我能做到麼?”
“能。”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曾經自信滿滿的女孩被生活折磨成如今這般無助的模樣,隻覺得心髒被人一刀一刀隔開,比死了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