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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傳梅第一次坐飛機,又興奮又激動地想找一個靠機艙的座位。她聽說飛機升空後,天地的概念就沒有了,四周都是一片純潔的蔚藍,飛機是被雲朵馱著的,遠處可見依稀的燦爛佛光……這種煽動性的描述,對吳傳梅有很大的誘惑和誤導,他頓時想起了花鼓戲裏的牛郎織女,想起了《西遊記》裏的大鬧天空。因此,她急於要臨窗去尋找這種切身的感受。
臨窗已經有乘客坐了,吳傳梅看了一眼手中的登機牌,她突然大膽地耍了個小聰明:“同誌,你這個座位是我的!”
那位乘客卻是吳小年,他回過頭來,吳傳梅暗吃了一驚,吳小年眼含淚光,神情恍惚,手裏還拿了一塊紅肚兜。
吳傳梅的座位其實靠走道,她後悔不該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換座位,但吳小年
已經默默地起身讓了座,垂頭去坐吳傳梅的座位。飛機就要起飛了,剛才他又想起了靜靜流淌的襄河,古老的榨坊和滿樹哀愁的老槐樹……他的心裏又泛起了無限的悲苦,於是他打開了父親送給他的紅肚兜,嗅了嗅那兩片還留有苦澀清香的槐葉,耳邊仿佛還傳來了他小時候聽母親唱過的深情的民歌,他的眼裏也就有了依稀的淚光……
吳小年的神情和手中的紅肚兜引起了吳傳梅的好奇和暗驚,但她不敢再胡亂造次了。外事紀律裏有一條就是不得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在吳傳梅和吳小年中間,現在又坐進來了一尊門神,正是負責此行出訪安全保衛的副團長。吳傳梅沒有膽量去碰外事紀律這道紅線!
但一路上,吳傳梅再也無心去欣賞機窗外的美麗雲海和霞光,隻是不時地偷眼去打量吳小年。這個古怪的乘客,一直都把紅肚兜抱在懷時,雖然看似閉目養神,但臉上的哀傷一直隱約可見。
眼看就要飛臨香港上空了,吳傳梅突然靈機一動,她輕輕推了推旁邊的副團長:“哎,你知道我們襄河邊的一種民俗嗎?”
副團長卻是真正地閉目養神,他含含糊糊地應道:“民俗?什麼民俗……”吳傳梅說:“我們那兒呀,姑娘長大到了出嫁的年齡,都要跟著母親學繡紅肚兜!”
副團長當兵出身,表麵嚴厲但內心善良,並且虛心好學,尤其轉業到了藝術團體後,興趣和愛好更加廣泛起來。聽吳傳梅說到民俗這個問題,他的興趣來了:“紅肚兜?不就是戴在身上防止肚子著涼的一塊紅布嗎?”
吳傳梅又悄悄看了吳小年一眼:“那隻是它實用價值的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義,女孩子把繡好了的紅肚兜送給男人,那是作為愛情的信物和憑證的……”
可是,機艙裏這時響起了廣播聲,飛機開始下降,香港就要到了。副團長打斷了吳傳梅的話:“吳傳梅,你說的這個紅肚兜,有空我們好好聊聊。現在準備下飛機!”
……吳傳梅和副團長說的話,吳小年都聽見了,襄河邊,紅肚兜……這些話好像都是說給他聽的。飛機已經落地,副團長和吳傳梅都已經起身離去了,吳小年還在苦苦思索吳傳梅這個名字。眼前閃過了一道靈光,父親在醫院淚灑紅肚兜的那一幕出現了,吳天臣當時含淚的聲音此時在吳小年的身邊如同雷鳴:“……小年,你的生父叫吳天柱,你的生母叫韓孝年,你還有個弟弟叫吳傳山……我離開大陸時,你媽媽的肚子裏又懷了一個,不知是男是女,我對你媽說了,要是生了女孩就叫吳傳梅……”吳小年把一顆狂跳的心拚命按了下來,拔腿追了上去,但等他追
出機場,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豪華大巴把吳傳梅和她的夥伴們都接走了……
吳小年這回絕對不願放棄了,他向機場保安打聽清楚了,大陸來了一個歌舞團,剛剛上了那輛疾馳而去的豪華大巴……吳小年轉身到機場大廳退票處,把飛台北的機票退了。但他卻沒有注意,遠遠的一直有兩名西裝男子跟在他的後麵……趙念慈一直守在家裏等候消息,吳傳山得到消息也趕回來了,又把範珍珠也接了回來。吳天柱進門的第一句話卻是:“遲了一步,飛機已經起飛了……”但趙念慈同時驚訝地發現,僅僅一天的功夫,吳天柱就蒼老憔悴了許多,也溫柔了許多:“念慈,有件事情要麻煩你了。麻煩你和省委統戰部聯係一下,請他們通知香
港,留住小年。傳梅也去香港了,讓他們兄妹在香港見上一麵也好啊!”
韓孝年的嘴唇一直在發抖:“念慈,你看這事……”
趙念慈安慰道:“孝年姐,我馬上請示省委統戰部。你坐會,先喝口水!”
家裏就有電話,趙念慈起身進臥室打電話去了。範珍珠挺著大肚子,殷勤地給她爸和孝年媽媽送上了茶。
吳傳江不安地掏出了吳小年的尋親信:“爸,媽,這是小年哥哥的尋親信,你們看看吧……”
吳天柱垂頭不語,韓孝年仍然緊緊地揪著心口兩眼含淚。吳傳山和吳傳紅此時也不敢多說一句話。範珍珠接過了信,聲音裏充滿了愧疚:“爸,媽,我來念給你們聽吧……”
吳小年淒楚的來信字字帶淚,句句含情,仿佛在敲打每一個親人的心:小年生於大陸,幼時隨父流落台灣,備嚐艱辛,長大留美,學成歸台經商……家父年老思鄉情切,常對大海流淚,夜不能眠,常有故土親人入夢……海外遊子,如同棄兒,故土親情,實難割舍!小年念家父思鄉悲情,輾轉呈信於家鄉長官案前,泣請家鄉父老告之小年祖父吳坤山、生母韓孝年、生父吳天柱、兄弟吳傳山等人下落。小年不日即轉美赴港,自港回鄉尋親,乞家鄉父老長官垂憐……
範珍珠泣不成聲地:“爸,媽,我和傳江都對不起你們啊……”
吳傳江也再次流淚陳情:“爸,媽,請你們理解兒子的處境啊……”
吳天柱忽然捂住了臉嗚咽起來……韓孝年抹了一把淚水:“珍珠,信,信,把信給我……”
吳傳紅趕忙扶起了嫂子,把信遞了過去,韓孝年默默地撫摸著信上的每一個字,哀痛欲絕:“傳江,小年,兒哇!這幾十年來,媽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啊,兒呀!”眼前一黑,她一頭栽倒了!
滿屋響起了一片驚呼聲,趙念慈也衝了出來,吳天柱連聲泣呼:“孝年,孝年!天臣和兒子好不容易有消息了,你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死呀!”
……雞叫三遍了,趙念慈堅決地讓吳傳紅陪她嫂子去睡了,吳傳山陪了他哥,一直守在他們苦命的母親床前低聲抽泣……
趙念慈發話了:“傳江傳山,你們都別傷心了,這樣你們媽媽的心裏會更難受!”
吳天柱厲聲道:“勸什麼!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東西!”
趙念慈歎口氣,坐到床邊拉起了韓孝年的手:“孝年姐,省委統戰部已和新華社香港分社取得了聯係,他們答應全力慰留吳小年,爭取讓他和小梅在香港見麵!既然已經有消息了,遲早就有團聚的一天,你也別為這事太傷心了。”
吳天柱大聲說:“孝年,你聽到了嗎?有組織上出麵,我們也不在乎這早一天晚一天啊!”
韓孝年仍然傷心搖頭:“天柱,唉,如果說當年是政治的原因造成了骨肉的分
離。今天卻沒想到,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吳傳江痛悔萬分:“媽,您就別再說了,兒子已經知道錯了……”
韓孝年流淚道:“兒呀,你知不知道你錯在哪裏啊!你從小跟著媽吃盡了千辛萬苦,媽想起來心裏就像刀子割,媽那些時候呀總是覺得對不起你!後來,你靠你的吃苦耐勞,靠你的聰明上進到了今天這一步,媽為你高興,媽覺得自己的兒子有出息了,媽的苦沒有白吃,罪沒有白受,媽的臉上有光彩啊……可是,兒呀,媽卻沒有想到你把官位權力看得比命還重,為了當官升職連父母兄弟的親情都可以不要!在這一點上你不如你的天柱爸爸,德厚叔叔和鬆明伯伯、秀姑媽媽啊……並不是你今天傷了媽的心,媽才說這番話,哪個當父母的不指望自己的兒女當官坐府光宗耀祖呢?你一生的路還長,媽怕你把名利看得太重了要栽跟頭啊!兒呀,這個官你就不當了吧,哪個當官也當不了一生啊!你又不是沒本事,媽想了,你把官辭了去教書吧,你的算術那麼好,還可以為國家多培養幾個人才啊……”
吳傳江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吳傳山也陪了哥哥嗚咽不已。
韓孝年抹了把淚:“天柱,念慈呀,這些年來,我一心隻想著怕孩子們餓了凍了,卻忘了教他們怎樣做人,我這個當媽的沒有盡到責任啊!天臣,你去了台灣,把兒子留給了我,我卻沒有把他教育好呀!”她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吳小年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了大陸歌舞團下榻的酒店,他在住進去的時候,仍然沒有發現身後還有兩條尾巴。他每天都在酒店大廳守候,不是喝茶,就是看報。
這天他終於看見吳傳梅了,他們一群人回到了酒店,徑直去了電梯口。他們中間,也有那個副團長。吳小年快步走了上去,他也顧不得許多了,直接問道:“吳傳梅小姐嗎?”
吳傳梅驚怯地看了副團長一眼:“先生,你?紅肚兜……”
沒等吳小年答話,電梯門開了,副團長厲聲道:“吳傳梅,上電梯!”
電梯無聲閉合,吳小年感覺到吳傳梅朝他慌亂地點了一下頭。他萬分沮喪地打開了手中的報紙,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了報紙上的一條通欄標題,消息報道說,港督日前會見了新華社香港分社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