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情
進入寒冬臘月,紛紛揚揚就下起雪來。清早開門,滿眼亮亮的一片,疑是置身另一個世界。
家家房子變得很矮小,像一個個戴了厚重棉帽的侏儒小人,蹣跚地排列在窄窄的馬路兩邊。馬路的中間因為夜裏有行人和車輛踐踏,印出一條條淩亂而又深淺不一的轍跡,鋪出一幅幼兒初學的畫。
看著這情景,不由想起少年住在鄉下的一些往事來。
農村的冬天,總是被黃色塗抹:黃色的土地、黃色的山坡、黃色的樹,再襯上一幅黃褐色的天穹,滿世界就是一幀陳年照片。忽一夜,北風呼呼地叫,天空就由黃色變成了黑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下起雪來。
農家人不喜歡熬夜,卻喜歡早起。乍開門,見了這個世界,就有人高喊:“快看噢,下雪羅!”
於是,家家就砰砰的門響,從門縫裏伸出一顆顆大大小小黑黑白白一齊仰向天空的腦袋來。
於是,就有人操起掃帚掃雪。
誰家的後生上了十五六歲,就包了掃雪的活兒。每場雪後,他都要早早起來,橫握起用竹枝紮的掃帚,從自家門口開始,一尺一丈地向庭院向門口以至大門以外的路上掃去。小手兒凍得通紅,不時就放在嘴巴上嗬氣,沒有帽子的頭上,發絲蓬亂著,沾滿白白的雪花。掃得那麼用勁,掃得那麼用心。
這麼用心地掃是為了什麼呢?
原來這掃把裏藏著一個娶媳婦的夢。
莊稼人務實,是要從勤勞中選女婿的。冬日農閑,正是做媒的好時節,哪家庭院的光潔不正是哪家後生哥勤勞的證明麼?家家的後生便都這麼掃,便都做這個夢。
那年我十五歲。十五歲的年齡裏已有了五彩的幻想。每到冬天,就常常盼下雪,然後早早地起,極盡心地掃那滿世界晶瑩的雪,做那滿山村後生哥同做的夢。
我家左鄰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紅紅的臉,黑黑的兩條長辨,彎眉大眼,笑起來牙齒白白密密,極像電影演員。她的乳名叫花兒,我心裏就常常做她的夢。
她是家裏的一朵獨枝晚花,父母都蒼老,這掃雪的事兒便義不容辭地屬於她。每次當我家的門聲響過,她便也很快地跑出門來,穿一套紅襖青褲,戴了自織的線手套,嫩頸邊晃著兩條辮子,火苗似的在這白世界裏躍動。
這時我便有了氣力,也不顧冷風往沒有襯衣襯褲的空棉花褲筒裏鑽,運動著肌膚裏的熱,撒著歡兒地掃啊掃,一直掃到她家的門口。當兩把掃帚梢搭梢,腳下的路徑連徑時,四目一對,波光一閃,心頭便有了一股甜絲絲的滋味兒。
一個冬天裏,自然會下大大小小的幾場雪,一個冬天裏,便會有大大小小的幾次夢。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幾個冬天,掃禿的掃帚該有好幾把了。一天,花兒忽然在村頭急急地找見了正複習功課準備高考的我,眼眶裏水汪汪地對我說,她父母因為年老做不了家裏的力氣活,在山那邊托人找倒插門的女婿呢!
我一聽,背脊一陣發冷,一股悲哀襲上心來。
見我發愣,花兒又試探地讓我回家去找父母商量,看可有希望?
二十歲的後生,能不知祖祖輩輩為農的父母對兒子未來出人頭地的企盼麼?娶了花兒就意味著永遠留在農村裏,想來想去,隻好紅著臉囁囁地婉拒了她。
花兒默默地沒有話,蔫蔫地隨我走了一會兒,突然一跺腳,扔下我,飛一般跑回了村裏。
在我的心頭上,永久地欠下了一筆無法償還的債。
冬天又到了。
今年這第一場雪,沒有刮風,隻有那大大的雪片像滿天飛舞的白蝴蝶,旋旋悠悠地撒,迷離而又飄逸,誘得人心兒顫顫,萌生出一個個纏纏綿綿的夢想。
又該掃雪了。我早早穿好衣服,悄悄地起床,沒驚醒熟睡的妻,一個人拎著掃帚走到樓下,去掃那潔淨的不敢麵對的雪。
掃帚一下一下地掃著,我的心就像雪片一般迷離旋轉。恍惚間,掃帚又變成了當年竹枝紮成的那把,掃出的小路也仿佛是家鄉的那一條,隻是花兒卻不見從對麵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