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後,我在飛機上遇到了一個去廣州打工的女大學生,她喜歡哲學,談起哲學的那個表情簡直把人笑死,不過我倒是沒有笑,確實沒有,因為當時那環境我笑不出來。她說:一個國家要是沒有哲學會像個沒有頭的蒼蠅。一個沒有哲學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她說她要甘於寂寞――搞哲學的人肯定寂寞,甚至要受窮埃餓――要填補這項空白。我同樣覺得這話很幼稚,跟我當初寫那個小說一樣幼稚。當時我已經經曆了世間的風雨,身份幾經改變,最後下海經商,她還是棵剛剛冒頭的小嫩草。不過這是很久以後的事兒了,眼下我還得忍受漢田中和潘婷製造出
漢田中說有話要跟我說。我說說唄。他說出去走走?我說走走就走走。我們就去了一塊兒玉米地。我是說我們並沒有走在一塊玉米地裏,而是走在兩塊玉米地中間的田埂上。田埂上長滿了草,很rou軟,踏上去像是踩到了地毯上。當時還有熱烘烘的風和慘淡的夕陽什麼的。
很多年之後,我已經習慣了城市的生活,再踏上這樣的土地,竟使我有了一點感動:太田園了,太自然了,太什麼什麼了。不過當時我沒有一點感動,而是有點煩。派出所其實也並不總是忙,我們已經厭倦了和那幾個老人開會,他們提供的信息一點用場都沒有。我都看出來了,他們隻是為了消磨時光,在毫無意義的絮叨當中等待死亡。所長整天為他老婆的精神病唉聲歎氣,他臉上經常有幾條血道子,那是他老婆犯病時抓得。有一天我實在看不過去,就說你幹嗎不離婚?別讓她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團糟。這話把所長嚇了一跳,說我太資產階級了。他是說我自私。他說自私就是資產階級的商標。他就這麼唉聲歎氣地活著,很少在所裏呆,一有空就回家照顧他那瘋瘋癲癲的老婆。雖說我們派出所的工作年年都是落後,可局長從來就沒有動過換所長的念頭,時不時還要去他家裏看看,送點米麵什麼的。他在這裏已經幹了十年派出所所長了。
“說實在的,”我說。“這和我們剛畢業時想的太不一樣了。”
漢田中說:“是不一樣。”
漢田中說:“當時我們太幼稚。”
我說:“結婚的感覺好嗎?”
漢田中說:“好。”
我說:“你知道結婚一詞怎麼解釋嗎?是――法律許可的一種性關係。”
漢田中說:“也對。”
又說:“也不全對。”
又說:“有人看上你了。托我做媒。”
我笑他:“都什麼年代了,還做媒。”
漢田中說:“你別笑,其實你骨子裏是最封建的。你別不相信,你還想著考上學就像封建時代中狀元一樣風風光光。你還有大男子主義。你覺得這世界上誰都不如你。你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我說:“你不也這麼想?不也想著幹一番事業,能讓人刮目相看的事業?”
漢田中說:“我現在不想了。”
我說:“我還記得你在高中時候給自己寫的一句話:熬得十年寒窗苦,隻為金榜提名時。”
這無可厚非。我們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什麼不受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好像每一個人都得作人上人,因此就必須受一點苦。我是說,上學的時候老師都這麼講,還愛講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講臥薪嚐膽的故事。這故事吸引人的隻有一點:這些人都成了人上人,威風八麵,鍾鳴鼎食。這個結果像釣魚餌,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爭相食之,就像那些傻逼魚一樣。我的意思是說,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原來――我是指封建時代――能受教育的是極少數的特殊階層,本來就是人上人了,刑不上大夫,還有一個罪名叫有辱斯文。我也說不好,反正我是這麼想的。現在很多人都能受教育,要都當人上人了,那誰去當人下人?這都是很多年之後的想法,當時我不這麼想,一心想當人上人,可就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liu靈巧招人怨。我就是這麼想的。
漢田中說:“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結婚。”
我說:“這跟結婚有什麼關係?”
漢田中說:“當然有關係。”
又說:“現在咱們不再上學了,是警察了,有工作了。”
我說:“那又怎麼樣?”
漢田中說:“老老實實工作,娶妻,生子,過日子。不老老實實工作,拿什麼養家?”
又說:“你倒是說句話,願不願意?”
我說:“你說的是誰呀?”
漢田中說:“咱們鄉的廣播員,黃亞蕾。”
我認識這女孩,白白胖胖的,長得還算不錯。說實在的,有時候我也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她,有時夢見的一些流mang事兒她還是女主角,我很為此臉紅。不過僅僅是想想而已,我不會跟她談戀愛的,那就意味著我要在這個鬼地方呆一輩子。想想所長的生活我就覺得可怕。
我說:“你小子操的什麼心?自己找了個省城的,要我在這山溝裏安家落戶?”
漢田中說:“算我沒說。”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情,我這一生也許就這樣了。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我有那麼一個轟轟烈烈的夢想,不過替代不了現實,那誰誰誰不是說,你要是把書本裏或者戲台子上的故事當成現實,那實在是太扯淡了。我是說我看不到我的生活會有什麼起色,就是跟人上人距離比較近的那種。我沒有機會去破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案,也沒有機會和某個大領導或者大名人結親家,按照普通邏輯,我能推斷出自己的未來:我家——就是將來我必然要成的家——和漢田中家成了通家之好,閑下來了,在一起打打牌,有興趣的話一起郊遊,大家在一起說些不疼不癢的笑話。我尊重潘婷像尊重自己的姐妹,ding多說些帶葷的笑話,這無傷大雅。對她不會有一點非分之想,即使有也不會表現在行動上。我是這樣想的。關鍵是,咱們生活的環境要求我不得不這樣想。在監獄裏最吃不開的是哪路人?強jian犯。一個人連自己的那玩意兒都管不住,還能稱得上是男人?
但是我承認我喜歡潘婷,反正喜歡她的又不是我一個。她長得真是太招人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兒,沒有一個男人見了她不會沒一點兒想法。但並不是說我就管不住我的那玩意兒了,不顧人倫綱常。關鍵是世事難料。那誰誰誰不是說了,誰也沒長前後眼嗎?意思是說,誰也不知道前麵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