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留於文化史
說京劇演員的“名字就有戲”,從更深刻的方麵講,還不是指戲迷如何精通、迷戀演員藝術的全部;倒是在更高的文化史層次上,演員名字的留存時間反倒會更長一些。這種戲的分部保刻程度,都遠遠超出純藝術範疇中的“戲”。
不知道這是不是規律——劇目總是暫時的,劇目中的藝術隨之也是暫時的,而某些因文化意義留存下來的演員名字,反倒會在文化史中呈現“永久”狀態。比如京劇的開山祖師程長庚,他最拿手的劇目是什麼?查京劇史,知有《文昭關》、《戰長沙》諸劇,但當時怎麼演的則不甚了了。即使能有錄像流傳下來,也難保證今人就一定理解和喜愛它們。與這種情況成鮮明對照,是伶人名字不但長存於文化史中,並且通過在既定曆史階段“定格”去昭告後世——不要忽視前人的經驗,不要做超越曆史階段的事。從遠古的優孟、優旃算起,直到京劇早期代表程長庚,這是一條若斷若續的貫穿線。每位著名伶人都依附在貫穿線上,都不可避免地和其時、其地、其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的總和發生關係並受其製約。就說京劇中的程長庚,他在文化史中就有著自己的既定地位。在文化史中談程,用不著像藝術史那樣追逐一招一式、一字一腔,而是應該先把程的時代背景和藝術界的整體氣氛顯現出來,然後把程憂國憂民的情愫和他的藝術基本特征做一勾畫,大約就可獲得一個基本印象。程的時代背景,道光十八年,英吉利以鴉片入廣東,二十二年入長江對此“長庚憤欲絕”;還有另一方麵,鹹豐間,發撚回苗遍中國。諸貴人宴樂不衰,而“長庚則閉門不出”,別人怪罪他,他泫然流涕說:“京師首善,乃如此,吾不知所稅駕矣。”把外來侵略和農民起義混為一談——這種認識上的模糊,正把這個極其嚴峻的藝人的可貴一麵(連同局限)凸現出來。還有,程的藝術之文化意義是什麼?程的藝術的整體風格,和當時整個的時代氣氛是否合拍?回答是否定的。麵對“諸貴人宴樂如故”的整體氛圍,“長庚孤愴抑塞,調益高。獨喜演古賢豪創國,若諸葛亮、劉基之倫,則沉鬱英壯,四座悚然。至乃忠義節烈,泣下沾襟,座客無不流涕。”用今天的話講,程長庚有點“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味道。這仿佛也是個規律,任何早期藝術的生命力和力度,大多來源於此。京劇下一代的譚鑫培,無論藝術成怎樣高超,但他與時代氛圍的關係卻基本是“順應的”,就很難和程相比。而再晚了數輩的旦角程硯秋,其文化意義卻又接近程長庚,所不同者,是“程腔”中的娛樂成分要高於長庚那一代名伶。
上麵我講了這許多,不知青年朋友怎麼看,也不知梨園內部怎麼看。說不定二者的看法恰恰相反。青年朋友或許講——你說了這許多,為什麼回避不談演員名聲究竟來於何處?難道不是從劇場中產生的嗎?何必把名字上的戲說得那麼玄乎!梨園內部肯定不同意這種簡單的說法——盡管京劇也是戲,但絕非話劇、歌劇“一般之戲”,京劇特殊!
看來,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問題。下麵,我還是從頭講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