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還可以介紹我近年看到的另一種絕妙之“好兒”。《長阪坡》是趙雲的戲,他的武打應當得“好兒”,念白(凡是楊小樓留下唱片的地方)也應當得“好兒”,此外他多處的“賣腿”同樣有“好兒”。他紮了靠,許多次上場都要擰轉身子高速做出各樣的高難度動作,而最後的結束時,卻要突出“賣腿”——一腳著地,整個身子在激烈的旋轉動作之後努力恢複著平衡,同時另外的一隻腿慢慢“揚”了起來,等到身體基本達到平衡後,最後用力把腿朝前方一“踢”——等到把腿“踢”到應有位置,掌聲自然響起。僅僅做到這一點還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最後加速去“踢”的一刹那,總會時不時有那麼一兩位觀眾忍不住搭話茬兒:“好兒——”語調十分平靜,語氣認為他是說給演員聽的,還不如認作是說給自己聽的。演員此際正在最後“賣腿”,這樣的觀眾則在抓緊“賣嘴”。腿和嘴一定得是同步,而且行進的節奏也得完全吻合才成。等到演員的動作和這嗓子“好兒——”同時完成,來自觀眾的整體喝彩才會出現,同時也出現幾聲輕笑。這笑聲是對著剛才那聲“好兒——”來的,發笑者大約是笑搭茬兒者的過於投入,可搭茬者這時也在笑,他卻絲毫聽不出別人笑聲中的譏諷成分,隻認為別人在欽佩自己的內行。

我曾經幾次見到過這樣的場麵。離開後也經常回想,總覺得在文學描寫中有類似場麵。後來終於想起,天津作家方紀先生在其散文代表作《揮手之間》中,對1945年8月28日的毛主席,就有過極其相似的描寫。當日毛主席正準備離開延安機場去重慶,去和蔣介石進行重慶談判。延安軍民去機場歡送,毛主席走上飛機的艙門,然後回轉身子,向大家揮手告別。散文這樣寫道:

主席也舉起手來,舉起他那頂深灰色的盔式帽,但是舉得很慢很慢,像是在舉一件十分沉重的東西。一點一點的,一點一點的,舉起來,舉起來,等舉過了頭頂,忽然用力一揮,便停止在空中,一動不動了。主席的這個動作,給全體在場的人,以深刻的印象。它像是在表達了一種思維過程,做出了斷然的決定;像是集中了全體在場的人,以及不在場的所有革命的幹部、戰士和群眾的心情,而用這個動作表達出來。這是一個特定的、曆史性的動作,概括了當那個偉大的曆史轉折時期到來的時候,領袖、同誌、戰友,以及廣大革命群眾之間,無間的親密,無比的決心,無上的英勇。

顯然,當毛主席用手最後加力加速揮動帽子時,延安在場民眾中不會有人去喊那一聲“好兒——”的。因為這是一個嚴肅的時刻,如果搬上舞台,這兒也是緊張的一刻。但是,當最後用力揮動的那個動作出現時,每個有心理準備的觀眾,又是應該在心裏為之喊一聲什麼的——可能是“好”,可能是“對”,可能是“是”,也可能隻是一個沒有具體字樣、卻包含著“多多珍重”的“……”總之,這裏應該有一個被拖長了的無字聲腔。在現時的京劇欣賞中,觀眾欣賞趙雲主要是從技巧出發去喊那聲平靜的“好兒——”,但嚴格來說,趙雲最後的那一踢也應該包含他對自我性格的一種完善。所以我覺得,一個真有水平的京劇觀眾,在最後那一“踢”發生之際,心裏也還是應該喊一聲什麼的。

這,顯然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