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1931年自美國載譽回到北平,第一次在舞台上露麵,是在一次大義務戲當中。大軸是他和餘叔岩的《打漁殺家》,餘當時巳很少唱營業戲了;壓軸則是《龍鳳呈祥》,梅的“洞房”公主,程硯秋的“別宮”和“跑車”公主,馬連良的喬玄,其他角色也都起用了一時豪傑。唯獨有些意外的,是由張春彥扮演魯肅。眾所周知,張是北方京劇界的一位難得的“裏子先生”,與南方的苗勝春相仿佛。而魯肅“活兒”雖不大,但在這名家薈萃的陣容當中,由張來演就顯得“軟”了。為什麼不由正處在鼎盛狀態中的馬連良兼任呢?事實上,當時馬在自己“扶風社”的演出中,早已經“一趕二”了,我帶著這個問題請教了一位梨園老人,打聽像這種大義務戲,通常是由誰來派戲,是否會在派戲屮出現不公正的事?老人願意回答,但不願透露姓名。意思大體如下:每逢派這種戲,總須由幾位大管事湊到一起“捏估”,為的就是公平,要使幾位最主要的演員感到妥貼,更要使廣大觀眾感到合適。而這場義務戲,主要目的就是捧梅,因為他從美國得了“博士”學位,給中國人露了臉,尤其給梨園行掙了麵子,捧捧還不應該?為此,梅除了唱大軸之外,再加一場“洞房”,這是任何人(包括眾)都能理解並歡迎的。那麼,為什麼不讓馬先生像在自己班兒中那樣“一趕二”?因為這畢竟是場合作戲,不是“單賣”他馬先生。再說,餘先生身體不好,很少登台,一出《打漁殺家》分量足矣,而馬正在上升時期,“咄咄逼人”,再來個“一趕二”,是不是容易形成“和餘先生有點過不去”的感覺?大約有此種種原因,幾位管事不能把魯肅也派給馬先生。馬既然不能接,其他老生頭牌也不便主動“要”,因為魯肅這“活兒”確實太小,不夠“一賣”。左右權衡,也隻好派給張春彥了。
不料演出當天,在喬玄的戲完了之後,舞台一側忽然擺出木牌子,上寫“特煩馬連良老板演《回荊州》魯肅”。台下頓時一片彩聲。大約觀眾看戲看得心花怒放,願意魯肅一“活兒”也更精彩一些。過了一會兒,前台得到一個來自後台的消息:換人是因為梅博士發了話:“溫如啊,還是你來魯肅罷……”觀眾到此時,無不“心潮逐浪高”,大家可以想見梅先生講“溫如啊”一番話時的文雅姿態。觀眾心中不僅有梅先生扮演的諸多角色,更有被角色化了的、後台和台後的梅本人。據說梅先生這一時期每去王府井理發,全都有人聞訊去看,並且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京劇就是如此,一方麵追求“人化的戲”——每一個角色身上都有鮮明的演員個人色彩;同時又追求“戲化的人”——演員在私生活中也無時無刻不被角色的行當、性格特征所滲透。
現在再追問一句:那句“溫如啊……”又是怎麼傳到前台來的呢?當然,總是有那麼一兩位“閑人”打通了前後台中間的阻隔,是他們先從後台親耳聽到了這句話,頓時有了感覺讓人興奮不止的感覺,於是趕忙又回到前台,再傳給與自己相熟的人,於是一傳二、二傳四、四傳八起來……
聯想到今天的劇場,通向後台的小門旁邊,總是豎起一塊牌子:“閑人免入”。誰是“閑人”?狹義看來,對於演員來講,此刻的觀眾全都是“閑人”。為了藝術的嚴肅性,就隻得在演員與觀眾間豎立起一道阻隔的“高牆”。可是換一個角度想,京劇本身就是“閑”的藝術,演員和觀眾同樣是“閑人”,這塊牌子的態度未免又有些過分。因此我覺得,前後合之間還是要“通一通氣兒”,不僅在演出時可以用適當方式進行“通氣兒”(以不妨害演出為前提),更應該加強演員和觀眾的平日聯係。通過這種聯係,使京劇同時兼顧“人化的戲”和“戲化的人”的藝術特征得到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