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幫”不久,愉快的丁聰先生在一次談天中提到京劇《白水灘》,問我看沒看過。我回答看過,情節也模糊記得——先出來個花臉(青麵虎),屬於草莽英雄一類,喝醉了臥倒在青石板上,被官兵拿獲,準備解赴京城。隨後,又出來個武旦(青麵虎的妹妹)帶著一幫人救下哥哥,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這時又出來個武生(十一郎),人雖清秀,可心裏犯迷糊,不問青紅皂白就打抱不平,他幫助官兵把花臉和武旦殺退了。我特別向丁先生強調:“當年張雲溪演出時是真得了好兒的,怎麼得的卻想不起來了。但今天的青年人看戲,首先要問的,就是十一郎究竟是怎麼個人?他這種不分是非就亂介入的態度,肯定不能得到觀眾的同情。”
“你先別這麼絕對。十一郎見到官軍被追趕得無處逃避,有這麼幾句台詞,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且住!前麵敗的一夥人等,後麵追的是一大漢。我想一人怕了一人,也就罷了,為何苦苦地追趕?也罷!待俺趕上前去,打他個抱不平!我想到我自己,從反右派開始,就一次又一次當運動員。我們都挺老實的,老早就成了死老虎,任人宰割,可文革中還饒不了我們,打翻在地,還要再踏上一隻腳!這,這是幹什麼呀……”
我動開了腦筋。丁先生是把這句台詞的內涵從特定情節中抽了出來,然後“對號入座”,一聯係到自身經曆,居然從這些很“水”的台詞產生深刻的感受。我想起荀夫人張偉君生前對我所談的——荀慧生平素很愛老戲《胭脂虎》中的幾句戲詞:“飲酒莫覺醉,愛花休上頭。為人若知趣,到處總風流。”這四句確實不錯,它蘊涵著一種人生態度,一種哲理。至於它原來的那個載體,大概因為實在不怎麼樣,也和其他的泛泛之作一起灰飛煙滅了。
文學作品常有雋語,無不講究文彩;但京劇的文字雖不講究(有的還讓人笑掉大牙),但不能說京劇就沒雋語。京劇雋語的第一個特點是通俗,它以最樸素的麵貌出現,能使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觀眾記一輩子;它還有第二個特點,那就是經常和音樂旋律乃至演員的特定唱腔、身段、表情結合一處。您或許還記得幾年前關於“樣板戲”的辯論吧——巴金老人和“文革”中被整得死去活來的同誌持反對意見,因為“一聽那唱詞曲調,就有被當頭棒擊的感覺”,這是真實的;然而在一些為設計該唱段努力過的藝術工作者聽來、看來,該唱腔以及唱腔中的表演,卻依然是美麗和動人的。真是耐人尋味。
丁聰是位很和善、很風趣、甚至是位很能受委屈的老人,以前總是高興地談起和京劇的緣分——幼年在上海,父親如何鼓勵他用心讀書,“交換條件”就是帶他去看“京角兒”;稍後跟著收音機就學會了拉京胡和吹笛子,後來用在舞台演出當中,演員在台上唱昆曲,他就在側幕裏吹笛子伴奏;拉胡琴的本事也沒有浪費,他在幾個不同的曆史階段,曾先後為周信芳、程硯秋和李萬春拉過。隻有這一次談到《白水灘》,才顯出少有的嚴峻。我想,京劇實在是博大精深,它能夠豐富和深化人們的性格,我們應該好好研究它才對。
通過丁聰感悟《白水灘》這件事,能讓我們更深地體會到京劇的實質。京劇是樂感文化的產物,一般情況下,人們關注的隻是精湛的形式。演出精彩了,喊一聲“好兒”,鼓幾下掌,從身體到精神都鬆馳了——於是,娛樂目的也就達到。至於思想和政治上,它往往很單薄也很浮泛,不署名的作者對於曆史隻能做出最樸素的表述。作為觀眾,一般也很少去苛求和深究。然而,就在經不起苛求和深究的文字表層之下,有時卻又潛藏著某種絕對值得咀嚼的精彩語句(或唱句)。天才的演員善於把它單獨“拎取”出來,稍一點染,頓時光華四射。您想想在您看過的戲中,是否能找出這樣的例證?
陳寅恪六十九歲時
陳寅恪教授,是中國近代著名的曆史學家,他的學術地位當在王國維之後,同時又在馮友蘭等人之前。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在中國學界引起極大的震動,陳解釋為“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這也引起中國學人的深深共鳴。1948年,當國民黨節節敗退之際,已經失明數年的陳寅恪,在12月15日隨同胡適飛離北平,來到“首都”南京。胡適很快被蔣介石聘請為“總統資政”,但不久即感到“回天乏術”,便赴美國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寓公生活。在機場與胡分手的陳寅恪,第二天舉家轉道上海,旋即南下廣州,應聘執教於嶺南大學。八個月後,解放軍的炮火逼近廣州,國民黨的“教育部長”親至嶺南大學動員陳去台灣,結果被堅拒,原因是“決不離父母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