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丁聰六十五歲時(2 / 2)

陳早年即離家四海漂流,流離之苦已轉為興亡之歎,其體味超出了生命痛苦之感而具有文化之蘊。他堅持的乃是“學術人生”的態度。精通十數國文字,學貫中西,名聲大到在毛澤東1949年訪問蘇聯時,連斯大林也要動問陳之近況的地步。這致使許多次政治運動即將衝擊到陳身上之時,北京則堅決發出“不要動他”的指示。盡管有來自中央的保護,但嶺南的政治浪潮卻不會因之產生絲毫的減損。

1959年,對於69歲的陳寅恪來說,是個十分難得的年分。說難得,就是指京劇在這一年中,密集深入到他的生活,給予他難得的歡樂;另一方麵,政治運動的矛頭也微微“掃”了他一下,使他的歡樂又減少至無。3月15日下午,廣州京劇團的五位女演員,進入陳宅看望這位失明的老人。她們圍坐在老人身邊,老人仔細聆聽她們的說話聲,然後一一指出她們近年曾在哪些戲中扮演過哪些角色。居然分毫不爽。老人高興了,又讓她們去自己的書架去取有關戲劇的資料,老人指出書架第幾排的什麼位置有一本什麼書,請她們抽出來,再於多少頁的什麼位置,應該有一段什麼樣的記載。居然再一次分毫不爽。在這些女演員中,老人最器重的是36歲的名角新穀鶯。老人曾細心品評過她演唱的《望江亭》,發覺和北京的張君秋“微不同”。這很有趣,此際的張君秋在北中國名聲大噪,《望江亭》又是張的“看家本戲”,一個隻在南方遊弋的新穀鶯居然敢“微不同”,這實在給予失明老人以莫大的歡喜。在老人大半生的閑暇中,並沒在京劇上花費太大的精力,但他早在本世紀初年,“在滬陪李瑞清丈觀譚鑫培君演《連營寨》,後數年在京又陪樊增祥丈觀譚君《空城計》”。這種審美上的閱曆,又對以後遊學多國起到一種很好的補充和滋潤的作用。尤其是南下廣州之後,看京劇的機會少了,每次進城看戲,都要借助學校的小車,很麻煩。同時眼睛巳經失明,說是看戲,實際上隻是聽戲。然聽戲也有別一種樂趣,更能從聲腔中超脫出來,飛進更廣闊的時空翱翔。

就在陳寅恪自發著歡樂的時候,黨的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從北京南下了。他此行的政治目的是高於休養和旅遊的,一到海南就調來《瓊州府誌》閱讀,並向當地幹部宣傳要“寫海瑞戲”。隨即來到廣州,就去“看陳寅恪的藏書”。大學領導和陳宅一聯係,陳表示不見。經校方再三相勸,陳、周才勉強見麵。陳見麵時火氣挺大,批評政府輿論“言而無信”——他根據自已的聽覺得來的記憶,在1958年某月某日,新華社曾說“大學生教學比老師還好”:隻隔半年,為什麼又變成了“學生還要向老師學習”?周揚被此“突然襲擊了一下”,當時解釋說“新事物要試驗,社會主義也要試驗。買雙鞋,也要試驗幾次嘛”雲雲。陳聽了連連揺頭,這解釋不能使自己滿意。

奇怪的是,陳的“挑戰態度”並沒把周揚搞惱。後來,他盛讚雙目失明的老人學識淵博,能夠清晰地記得哪些史料在哪些典籍上。甚至經過這一會麵,還部分地改變了周揚的觀點,他不久在一次談話中說出了以下的話:“無論什麼時候,我們都要向老教授學。就是要打倒,也要先把他的一套學問學了,才能打倒。”

上邊談到的兩件事,是在同一個月中發生的,究竟孰先孰後,現在已無法考證了。我想說的僅僅是,作為一個長期失明、完全依憑記憶來教學的老人,其生活是枯燥的。是這些看不見麵貌的京劇演員來到了老人身邊,勾起了他對早年觀譚劇的回憶,肯定對他枯燥的書齋生涯是一種生動的補充,肯定會給老人增加活力。可惜的是,這種情況在陳晚年僅是曇花一現,此後在陳寅恪的餘年中,就再沒有這樣的好機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