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高齡的繪畫大師劉海粟,有著“十上黃山”的壯舉。在他85歲上黃山之時,不知怎的,突然對隨來的學生談起京劇來了——
梅先生的表演風格,以畫相喻,應是工筆重彩的牡丹花,花葉則以水墨寫意出之。譚鑫培具有水墨畫的風格,神清骨雋,寓絢爛於平淡,如晉魏古詩,鉛華洗盡,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餘叔岩淳厚自然,火候極好,如勁竹清佳,筆有飛白,淋漓中見高遠。楊小樓如泰山日出,氣魄宏偉,先聲奪人,長靠短打,明麗穩重。言菊朋蒼涼中有低回之境,吐字清晰,行腔巧而又醇,獨樹一幟。蓋叫天如版畫繡像,線條流暢,洗練沉雄。馬連良瀟灑圓熟,有書卷氣,如古銅色絹上墨繪駿馬,風骨奇健。周信芳如枯墨彩寫千尺長鬆,處枝挺拔,針葉蔥蘢。於連泉之閻惜姣演出了《水滸》、《金瓶梅》人物風韻,放在《清明上河圖》中也很協調。
劉老一口氣講了二三十個流派,限於篇幅不再引錄。可以說,即使是在京劇圈“泡”了一生的人,即使是京劇圈裏專門搖筆杆子的人,也未必能“侃”到這個“份兒”上。我們需要研究的是,為什麼劉海粟要和黃山結下如此深的緣分?為什麼他這篇關於京劇的漫談,會在此時此地產生?
國畫家和黃山結緣的人並不少。但大多數是由於以下兩個原因:一是黃山的“外在”太迷人,那雲霧、那山峰、那林木,都為畫家提供了無數次的“搜盡奇峰打草稿”的機會。它總在變,並且變幻無窮。二是黃山的“內在”也不一般,那靈魂、那性格、那心緒,都為畫家展示了造化的偉力和魅力。劉海粟與一般畫家不同的,還因為第三——混合、交織在一起的外在和內在,可以觸發自己的“通感”,把一種對藝術的感覺“轉化”為另一種感覺。藝術家需要具有“通感”,但不是每個藝術家都能具備很好、很強、很準的“通感”。劉海粟為什麼能行?因為他高齡,活過了好幾個政治、文化和藝術的時代,認識到若幹與國畫截然不同的藝術門類的特殊規律,而且還因為他自年輕時就注意把心中的感覺在白紙上“寫”成黑字。他最初到黃山,大約主要為了寫生,換言之,也就是完成他的第一、第二兩個目的。等到自己的藝術思想已經進入到第三境界之時,他再來黃山,大約就主要是為了完成第二、第三這兩個目的了。大家可能看到劉晚年所做的大幅潑彩山水,這和黃山的實際麵貌已經很不相同。但劉如此寫之,是經過“眼中之竹”和“胸中之竹”的準備階段,而達到了最後、最高的“手中之竹”階段。同時,他願意在黃山這個動靜結合得天衣無縫的特定場合,發揮他的“通感”特長,縱談其他文學、藝術門類。黃山少有人煙,靜謐得出奇,他的思緒盡可以馳騁無阻;黃山又時刻是動的,隨時隨地又給他新的敏感與靈感,他全部的學養可以伴隨著動作起來,思緒也隨之翩翩起舞……這大約就是他能夠寫成如此奇文的真正原因。
在筆者寫作這一篇文字時,劉海粟先生已成為古人。我們把他和同一級別的大畫家做些比較,就不難發現他留下來的東西較多,並且離今人較近。多,是他的多元藝術思想,是他多樣化的藝術作品;近,是他越是年老就越是追求貼近時代,作品中充滿昂揚奮進的時代氣息。他很早就巳成名,但他不肯很早就把自己定性——使自己局限在某一職業(比如“中國畫家”)之中。他很樂意“什麼都幹”,很樂意“什麼地方都插一手”,於是這樣累積相“加”,他最後的成績總和就勢必超過那些“單打一”的專門家。我這麼說,絲毫沒有貶低專門家的意思,而是提倡那些具備雜家素質的人,不妨學一學劉海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