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刊物上讀到王世襄先生的《答汪曾祺先生》一文,如臨清風,如飲甘露。王先生的精於烹飪,以及到朋友家做飯時不僅自帶各種原料、作料,而且連炒菜鍋也是騎車背了去的——這些傳聞在文化界有口皆碑,連我這個晚輩也是聽說過的。我甚至暢想,一旦有機會和王先生熟識起來,那就真想提筆寫篇文章,並且還得煩請丁聰先生畫一幅插圖,圖中王先生騎自行車正於街市飛奔,自行車後架左右各置一菜筐,分別裝滿老抽、高醋、新鮮菜蔬等,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一把炒勺則用背包帶綁在了脊背之後。汪先生聽說王先生曾背過桌麵,這比我講的背炒勺更“邪乎”,這一點王先生已在文章中“辟謠”,但不知我聽說的背炒勺確否?我想,無論是背什麼,都說明王先生做菜的興致——這種樂於創造的興致,恰恰是高明的票友所獨有,而為幹久、幹膩了飲食業的大師傅們所缺乏。這,是我讀了王先生文章後的第一印象。
汪先生把王先生做的菜譽為“學人菜”、“名士菜”,王先生則自謙,隻同意稱作“票友菜”。我因混跡梨園,那些有文化、有素養的票友是我一向傾慕的,他們不僅“玩意兒”地道,並且因專業方麵亦有所成,致使人格高尚,談吐高潔,自不是單純以“賣藝”為人生目標的某些專業演員所能比附。從這個意義上,我讚同王先生自稱的“票友菜”一說。當然,京劇票友中亦有專學演員毛病並以此為樂的人,倘也做菜,就不在此之列了。
我提倡“票友菜”,原因是膩煩了它的對立物——“會議飯”。如我這樣的中年文化人,近年常常參加這樣那樣的會議。承蒙主人厚愛,賜以十人一桌的“會議飯”,並從預備會吃到各奔家園。初吃頗香,因為它豐盛且油水大,能補平日清淡飲食之不足。然而一旦油水夠了,加之很少有“會議飯”能做到“三天不重樣”的,於是當一圈十人圍坐之際,就很難提起如同王先生那樣的興致。“票友菜”強調的是自己動手,即使也有坐在桌邊吃“現成兒”的,但是“票友菜”一端上桌,大夥還先得議論一番——研究一下做法,確定一下名目,再琢磨一下它的路數(應歸哪一菜係)等等……可以講,“票友菜”突出的是“參與意識”。“會議飯”全然不同,基本是靜等“果腹”,端上桌就吃,人與菜之間沒有交流,人與人之間也不因菜而產生交流。比填鴨稍強的,就是還不需要別人喂。
“票友菜”的第二個優點,就是以偏勝全。京劇演員自幼要打下堅實、全麵的基本功,唱、念、做、打,什麼都得會點兒。高明的演員不能光會自己這一行當,生、旦、淨、醜,強調要成為全才。正經宴席也早有了既定程序——冷盤開始,熱菜是主項,最後上湯,或許加點水果。我曾尋思,“滿漢全席”當是最髙級別的“會議飯”,當年是否發生過把人“吃死”的事?應該承認,“吃”的背後是特定時代的主體文化,“滿漢全席”的背後是至高無上的“規格”,是扼殺人性的“秩序”。不是什麼人都能吃到,當然,也不是什麼人都想去吃,更不是什麼人都能忍受得了的。近代以來,“吃文化”的核心是人性的解放,是個性的舒展,因此“票友菜”就有了得天獨厚的發展——可以不去理睬昔日的“程序”,也不必按照“滿漢全席”的“規格”去求“全”;但是自己的“偏”,必須是真知灼見,必須在各種性格間的“碰撞”中有所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