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的“泥石流”(首先是經濟大潮的“泥石流”)很多,許多“弄潮兒”一工作起來就不管不顧,不分白天黑夜,不要妻子兒女,不講工作藝術。一個周期幹下來,人疲憊得倒下來,說不定忽然發現身體出了大毛病。回頭再看工作,是否又盡如人意呢?當時或許還覺不出什麼,等過上十年八年再看,遺憾和失誤就很顯眼了。
某民主黨派中央的一位副主席,50歲前在上海當教授,“科學學”是他的專業,這是一門新興的邊緣學科。他出版了二三十本書,加上口才又特別好,許多人聽了他的報告,思路頓時開闊。大約在50歲時被調進該黨中央任副主席,同時又常進中南海為黨中央領導人講課。這些活動占去他大部分的時間,但他畢竟是個學者,畢竟難以忘懷原來的專業。他自恃年輕力壯,於是經常從晚間十點寫到後半夜兩三點,仍然保持每年出兩三本書的勢頭。不想,突然間他倒了下來,急救中才發現,他得的是胡耀邦那種病——大麵積心肌梗死。在他最危險的時刻,他托人帶話給我——想要一盤李世濟的程派戲錄音帶。我不敢怠慢,趕忙找李世濟說明了原委。李不認識他,但聽說這種情況,就二話不講,急忙串了兩盤帶子交給我,我又連忙托人送進醫院。
他居然好了,不知是醫生的作用還是程派藝術的魅力。或許二者都有。不知是否有這樣的區別——平常根本就不進醫院的體力勞動者,偶然有病吃點小藥,馬上就好。碰到平時病病歪歪的知識分子,除了藥治之外,心理治療占的比重就大得多。這位副主席自小是京劇迷,舊戲知道很多,還會拉胡琴。以前我和他聊天時,無意中說到“緊打慢唱”,他馬上就插話說:“緊打慢唱可是咱們中國戲曲文化的一大特征……”就這一句,我就服了,就知道他是高人。可惜這位高人雖然身居高位,卻曾經被迫半夜拚命寫書為自費留學的兒子多掙點錢。還有,他自從就任副主席職務後,除了工作就幾乎沒有任何調節了,拉了多年的京胡也隻能在牆壁上蒙塵。
我覺得,過去對京劇的社會功能(尤其是文化功能)的認識還很狹隘。一種通行的看法,覺得京劇是種無聊的東西,純悴是讓人閑了的時候解悶的“玩意兒”。由此出發,便形成兩種截然相反的做法:一是對傳統京劇進行大刀闊斧式的“革命”,二是當“革命”不生效時便棄之不管,並從輿論上給以貶斥。於是具有革命“自覺性”的人們,也便自覺拋棄了京劇一類“玩意兒”而專注投入工作的“泥石流”,以為越是敢於陷身“泥石流”就越是“好樣的”。事實上,“好樣的”經常敗下陣來,說“喪命”重了些,說“拔不出腿”來絕對不算誇大。京劇之類的“玩意兒”究竟能起什麼作用呢?用“冷水泡茶”(——慢慢濃)形容不知可合適?京劇能對人的精神麵貌起作用,但它是“慢功”和“內功”。有了“慢功”和“內功”,就可以預見“泥石流”,就能夠采取正當的辦法去對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