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紅認為一生中唯一的一個追求者,是她高中時的同學。楊紅覺得他算是一個追求者,不是因為他達到了窮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這一個還是自發找上門來,不是托人傳話的,而且還寫過情書。
這個高中同學也叫楊紅,班主任為了區分他們,就叫他們“男生楊紅”,“女生楊紅”。剛開始,楊紅還有點恨班主任,覺得給她起了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搞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後來看到隔壁班上那兩個叫“劉東”的人的命運,就對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沒叫自己“楊紅2”已是功德無量了。
那兩個劉東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別來區分,隔壁那個班主任又是教數學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就叫他們“劉東1”、“劉東2”。也許班主任這樣取名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別的用意,但那兩個劉東就像中了魔法一樣,被名字主宰了命運。劉東1在班上就老是第1名,而劉東2就一直是倒數第2名。
“男生楊紅”和“女生楊紅”似乎沒受改名的影響,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女生。兩個人成績不相上下,有時“男生楊紅”在“女生楊紅”前,有時“女生楊紅”在“男生楊紅”前。那時“女生楊紅”一心一意要趕超“男生楊紅”,心情之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禱告,讓“男生楊紅”病倒個十天半月的。好在後來兩人都保送上了大學,去了不同的學校。“男生楊紅”去了機械工學院,“女生楊紅”去了H大,從此不再競爭。
上大三的時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楊紅”寫來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欄,沒有名字,落款也是含含糊糊地寫著“與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講些自己那邊學校的情況。楊紅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楊紅”寫的,心裏希望是情書,因為自從不用與他競爭,楊紅對他還生出了幾分好感。但那信寫得那麼公事公辦的,你也搞不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楊紅很在意女孩兒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嚇跑,畢竟是第一個寫信給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寫稱呼,落款也是“與你同名的人”。
他們就這樣含含糊糊地,各自寫了十幾封信,把自己學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寫遍了,就是沒寫一個“愛”或“情”字。最後還是“男生楊紅”沉不住氣了,寫來一封信:“總是聽你說你們校園美,還沒見過,想這個星期天來看看,可以嗎?”
楊紅看了信好笑,說的好像是來看我的學校而不是看我一樣,學校又不是我的,你來看還用得著我同意?當然她不會這樣說,這樣說就把這個寶貴的追求者嚇跑了。楊紅就回信說你過來看吧,我帶你去轉轉。
真的要見麵了,楊紅免不了設想一下會麵的結果。如果他提出來跟她談戀愛,同不同意呢?“男生楊紅”真的是很不錯,但還沒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覺,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遇到更不錯的人。
楊紅不明白為什麼生活對她提出的問題,都是單項選擇題,而那些個選擇都是一次性的,給了你,你不選,就過期作廢了。所有的選擇又不是一下都給你,而是一個一個地給。
當“女生楊紅”走去會“男生楊紅”的時候,還在想:命運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來讓我看看?我比較了,鑒別了,選定一個,就終生不變,也終生不悔。
“女生楊紅”見到“男生楊紅”的時候,覺得他沒有自己印象當中那麼英俊,可能印象是錯的,也可能他變了一些。不管怎麼說,長這麼大,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跟一個男生單獨在一起,心跳得有點快。
兩個人在H大四處走走,說些“這棵樹好高啊”之類的話,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三個小時。楊紅想,他是不是就是來看看H大的啊?走這麼半天也隻說些雞毛蒜皮、不關痛癢的話。最後走到人工湖邊,楊紅在一個石頭凳上坐下,擺出個“參觀結束,言歸正傳”的架勢。“男生楊紅”就在她對麵的一個石頭凳上坐下。兩個人就像比耐心一樣,都不說話。楊紅覺得這時才真正理解了魯迅先生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男生楊紅”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滅亡,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我讀高中時就喜歡你,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楊紅鬆了口氣,總算打破沉默了,不會滅亡了,但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愛這個人,再說,一帆風順的愛情也沒有什麼意思,就想設一個小小的考驗,看“男生楊紅”能不能發動更猛烈的追求。楊紅就有點調皮地說:“你也叫楊紅,我也叫楊紅,那以後……”她沒有說完下半句,因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麼。她希望“男生楊紅”能輕而易舉地跨過這個“障礙”。本來嘛,一個名字,有什麼大不了呢?再說,自己也沒說名字相同有什麼不對。
楊紅正在考慮就這一個考驗夠不夠,就見“男生楊紅”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神色慌張地說:“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你也有這個擔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楊紅回話,他丟下一句“我會把你的信寄還給你的,也請你把我的信寄還給我”就飛也似地逃走了。
2
楊紅坐在那裏,覺得石頭凳子冰冷,第一感覺是被他拋棄了。等到稍微靜下心來,把兩人說過的話反反複複地在腦子裏重放幾遍後,覺得他可能是誤會了,以為她拒絕了他。那時學生寢室裏還沒有安電話,楊紅回到寢室,就想寫一封信,解釋一下。
但想起他說的那個“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你也有這個擔心”,就很茫然。他考慮過哪個問題?他也有哪個擔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結婚嗎?還是什麼別的?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寫一封信,如果寫,寫什麼?“男生楊紅”說喜歡她是用嘴說的,而她如果寫在信上,就成了白紙黑字了。他如果要對人炫耀說她追他,他有證據,而自己就沒有證據。她覺得“男生楊紅”對誰追誰的問題,是很重視的,銷贓滅跡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寫信時不落真實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防備有朝一日楊紅會拿著他的信去對人炫耀。
對誰追誰這個問題,楊紅像那個年代的很多人一樣,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得這麼偷偷摸摸的,女生哪裏敢追男生?楊紅聽到或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沒有好下場。男生寫給女生的情書,在高中時,常常被交給了班主任,為老師懲罰早戀而製定的殺雞嚇猴戰略做了一份貢獻;在大學裏麵就成了女生寢室茶餘飯後的笑料,情書裏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別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輩子。
楊紅記得寢室裏有一個女生收到過一封情書,寫信的人姓陳,信中在描繪自己的相思之苦時,說“感覺就像頭上戴了一個鐵帽子”。這個人追求沒成功,還得了一個別名,叫做“陳鐵帽子”。這個別名也不知是怎麼傳出去的,總之是不脛而走,人盡皆知。女追男的下場就更悲慘了。有一個被追的男生甩了那個追他的女生後,逢人就吹:“我怎麼會要她?送上門來的貨,哪有好的?不過我也不吃虧,該看的看了,該摸的摸了,以後誰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飯。”
而那碗“剩飯”就一直沒人吃。
所以楊紅就沒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楊紅”鼓起勇氣,卷土重來。結果過了幾天,“男生楊紅”就把她的信全退回來了,還催促著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燒掉。楊紅哭了一場,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與其說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優秀的候選人,還不如說是悲歎自己的追求者這麼經不起風雨。她回了個信,說自己已把他的信燒掉了,暗中卻保存下來,放在一個小紅木箱子裏,上麵用紅繩子結成一個千千結。她知道撒這個謊很卑鄙,但她真的很舍不得燒掉那些信,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情書,後來又發現其實是唯一的一批情書。
結婚後,她也沒把箱子裏的東西給周寧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周寧有一天去打牌被人告知這兩天風聲緊,派出所正在四處抓賭,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裏的錢加起來達到三百元的就要進派出所,所以隻好掃興而歸。那天正好楊紅跟毛姐出去逛街去了,周寧就想起那個他覬覦良久的小紅木箱子,有點心癢癢的,心想,婚都結了,妻子還有什麼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斷那個千千結,打開那個小紅木箱子,戰戰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沒搞懂是誰寫給誰的,或者中心是什麼。信裏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語”“學校的理科大樓修好了”之類的流水賬,連看三四封,都是一個,他也懶得再看,心想:“我還以為是舊情人寫的情書,一場虛驚。”就把信隨手一丟,自顧自地看電視去了。
晚上楊紅回來,看見自己的情書箱子被周寧打開,就責問他:“你怎麼可以不經我允許就開我的箱子?”
周寧說:“夫妻之間還保個什麼秘密?更何況又不是什麼情書,還珍藏在那裏,搞得我疑神疑鬼。”
楊紅忘了周寧的錯誤是窺探隱私,反而為“是不是情書”生起氣來,“為什麼不是情書?照你說,什麼樣的才算情書?”
“情書,情書,總要有個情字吧?那些流水賬,也算情書?不是看有幾封信字跡不同,我還以為都是你自己寫給自己的咧。”
楊紅仿佛被他點了死穴,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隻在那裏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電視或小說裏麵,做妻子的被丈夫發現了舊情人的情書,在那裏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東西當作罪狀大聲宣讀,楊紅對那妻子羨慕之極:就算她丈夫等一會就要把她大卸八塊,至少她曾經被人熱烈地愛過,還有幾封讓丈夫大發雷霆的情書。不像自己,唯一的情書還被周寧誣蔑為自己寫給自己的。
周寧開始還在那裏賭咒發誓,說我再也不會亂開你的箱子了,後來覺察出來楊紅不是為這哭,就對她說:“好了,好了,別哭了,我講一個笑話給你聽。有一次,我們寢室被盜了,我們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們就去學校公安處報了案。過了幾天,公安處通知我們去領回部分衣物,說這是那些盜賊在逃跑路上,為輕裝上陣,去粗取精,丟棄在那裏的,你們把自己的領回去吧。我們都在為衣物失而複得高興得不得了,隻有高大強一個人拿著他那件不知穿了幾代人的舊皮夾克,委屈地大喊一聲:“這些強盜真是瞎了眼了,連我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3
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討厭被撮合。反正她一聽到中間人問她“某某某問你願不願意同他談戀愛”,就覺得興趣全消。她想問那些請人介紹的男生:為什麼你們自己不能來對我說一句“我愛你”?為什麼你們不能寫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來傾訴衷腸?我像那種要把你們的愛情拿去炫耀的人嗎?就算你們被“陳鐵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個女生,你們如果真愛我,她還會在乎我怎樣處置你們的情書嗎?
當然這樣想的時候主要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占上風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楊紅想的是,既然別人不來追求我,說明我不值得別人追求;既然別人不願冒“陳鐵帽子”那樣的風險,說明我不值得別人冒那個風險。她是一個勤於自責的人,對自己永遠沒有信心,也許她一定要在學業上出類拔萃,正是因為她缺乏自信,沒有考試成績放在那裏真真切切地讓她看見,她就覺得自己沒用。有時已經考得很好了,還會突然冒出一個疑問:“這個成績是真的嗎?是不是我在做夢?”
楊紅對自己的外貌也是極無信心的。所謂外貌,在楊紅看來,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分。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為不是雙眼皮,那個時候的審美觀,至少是女孩們自己的審美觀,是以雙眼皮為美的。楊紅就老覺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不像有幾個女生,平時看也沒覺得怎麼樣,但一照登記照、畢業照什麼的,就容光煥發,眼睛大而有神,真個是水汪汪的,人見人愛。
楊紅聽人說,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輕輕劃二十次,就可將單眼皮變雙。她試了,也沒什麼作用。她還聽人說經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變濃變長。也試了,也是沒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鏡的,眼珠都被眼鏡戴變了形,就算劃成了雙眼皮了,剪成了長睫毛了,還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從小到大,楊紅很少聽人說她漂亮,多半都是說她聰明,成績好。也有人說她長得秀氣,楊紅不是很愛聽這種評價,因為人們說你秀氣,多半是因為你算不上漂亮,充其量也就是五官還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種。不過楊紅大多數時間不為自己的相貌發愁,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為她覺得相貌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衝相貌來的。男人如果愛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自己人老珠黃的時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嗎?誰個不知紅顏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愛自己幾年?
楊紅覺得自己的長處是心靈美,是對愛情的那種金不換的忠貞不渝。她覺得一個男人追求的,不應該光是善良、賢惠這一類的心靈美,而是一種忠貞不渝的愛情。善良賢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賢惠是對所有人而言的,一個善良的人對所有的人都善良,但一個對你忠貞不渝的人隻愛你一個人。楊紅覺得如果自己愛上一個人,肯定是會如癡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頭到老的,肯定是連命都願意交給他的。她也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做到這些。做不到這些,還算愛情嗎?
在楊紅看來,男人不追她,是因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緊,是因為那些男人沒有看到她心靈的美;隻有能看到她心靈美的男人,欣賞忠貞不渝的男人,才會百折不回地追她。喜歡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許是楊紅渴求通過被人追求來證明自身價值的一種表現,也許隻是心理學家榮格稱之為“集體無意識”的那種潛意識在她身上的一種外化。“集體無意識”指的是一些人們不用學就擁有的認識或知識,仿佛千百年來,有一些東西被一支大筆,寫在某種文化或整個人類的基因裏,代代相傳下來,在某一些人身上呈顯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隱性,又與時代和個人的基因相結合,變異成形形色色的折射。
現代社會當然不用父母出麵來用難題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裏,女性仍然在有意識無意識地翻炒“難題求婚”的故事。結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來的丈夫有錢、有權、有勢、有貌、有這、有那,都可以稱得上是體現了一個“難題求婚”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