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周寧就耐心地站在那裏抽煙,想必那周寧也是個知名人士,楊紅聽見不時地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寧,你怎麼站在這裏?”

“等楊紅一起去看電影。”

那句話放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裏,其功效不亞於今日在地方小報上打一個征婚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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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憤世嫉俗者分析忠貞不貳的成因時說:其實每個人骨子裏都有移情別戀的天性,一個人最終能夠忠貞不貳,一是因為具備忠貞不貳的先決條件:女人生得醜,男人生得窮。但這一條不能保證一個人就能忠貞不貳,因為各花入各眼,張三認為醜的,李四認為不醜。而男人呢?正因為窮,無錢娶一個長期的,反而要今天王五、明天趙六地花小錢、買短歡。忠貞不貳的人之所以忠貞不貳,靠的是社會的栽培、道德的約束、良心的譴責、輿論的讚助、浪蕩子的失職、多情女的疏忽。一句話,移情別戀不光是主觀上想不想的問題,還有一個客觀上可不可能的問題。

楊紅當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渾說的人,不過她也察覺到,雖然她和周寧兩人之間還沒交換一句“我愛你”,但自從她和周寧成雙成對的讓人看見後,就再也沒人追求她或為她撮合了。男生個個都是“尖頭鰻”,不要說是已有國界的領土,就是別的男人臆想當中的領土,他們也是不會去侵犯的。

校園的正統牌迷們出於對周寧的擁戴,都說周楊配是真正的“男牌女貌”,不可多得。持不同政見者雖然也恨恨地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但也沒有一位“尖頭鰻”頭尖到願意出手相助、把這朵鮮花從牛糞上拔出來的地步。周寧身邊那些兄弟,還管楊紅叫“嫂子”,被周寧一巴掌劈醒後才改稱“未婚嫂”。

而女生呢,頭就不那麼尖了,對已劃分出來的國界,也不如男生那麼尊重,時不時地愛打幾個擦邊球,而楊紅就時不時地得為保護領土完整而戰鬥。周寧雖然已經成了她的男朋友,還有女孩願意借飯票給他,楊紅隻好把自己的飯票跟周寧的合二為一,反正都是周寧去打飯的。班上組織出去旅遊時,周寧因為沒錢,準備不去,也有女生願意幫他付錢,搞得楊紅隻好率先幫他付了。

有很多時候,對一個人的愛是在與情敵競爭中產生出來的,一是因為競爭成功帶來喜悅;二是因為有人在那裏競爭,說明被競爭的對象還有其他人欣賞,價值倍增。好像被拍賣的畫一樣,本來不覺得那幅畫有什麼了不起,但因為有好多人竟相提價,你也會水漲船高地跟著叫價,最後那幅畫的價值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買到手了。

楊紅自己從來沒覺得周寧長得瀟灑、有吸引力,像當時所有的純情少女一樣,楊紅看男人,是把他們當作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來看的,用的是仰視的角度,隻看到他們頭上的光環——如果有的話。如果沒有,她們也往往能造一個出來,戴在他頭上。正因為女孩把男孩當神來看,所以她們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時,主要是想他的品質、才華,最好是無所不能,至少是不能有食人間煙火後絕對會產生的副作用。一個女孩如果聽到自己的戀人有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一種排氣聲,肯定是要嚇得一驚、像看怪物一樣地看他的。好在周寧直覺地知道這一點,所以如果晚上與楊紅有約會,白天就堅決不買食堂裏的燒土豆。

楊紅想到周寧的外貌的時候,隻有一個評價:還好,不是太矮。她不喜歡太矮的男生,因為她老家的風俗,婚禮那天,新娘是由新郎抱著跨過門檻的。楊紅擔心找一個太矮的男孩會抱不動她,要麼會抱得齜牙咧嘴的,要麼自己隻好像媽媽班上的喜兒一樣,小女婿一招手,就自己跑進新房去,兆頭不好還在其次,主要是太滑稽。男人長得英俊不英俊沒什麼,關鍵是不能長得滑稽。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或一個長相凶惡的男人都有人愛,但一個滑稽的男人,至少楊紅覺得自己會愛不起來。

令楊紅不解的是,周寧在別的女人眼裏,似乎還挺有吸引力。走到外麵,總有一些女人願意跟他多說兩句話,盡管楊紅就在旁邊,那些女人仿佛都看不出周寧已是名草有主。在餐館吃飯,端盤子的小姐會說些與菜單不相關的話,和顏悅色地問周寧是哪裏人,學他的家鄉話,又說他長得像周華健;在公園照相,攝影的婦人會利用職業之便,曖昧地捧著周寧的頭,往左扳扳,往右扳扳,老半天照不完。

周寧呢,態度之親切自然,叫你不願說他是“堆出一臉笑容”,隻能說是“漾開一臉笑容”。周寧就在那裏輕言細語地回答,孩童般地發問:“真的嗎?我還不知道呢!”搞得楊紅想發作又沒有把柄。當然事後楊紅還是會忍不住帶點開玩笑的口氣說說:“看你剛才那個打情罵俏的樣子!”

周寧不經意地說:“我打情罵俏了嗎?不覺得啊。”

“你不覺得就更糟,說明那是你真情流露。”

楊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小心眼兒,從小到大,自己對人都是很寬宏大量的。現在對別人仍是如此,唯獨對周寧,就小肚雞腸。可能每個女孩都是有小心眼的,對外人越是大方的,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小心眼。對其他事情越不在乎的,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的,心眼就越小,不光要限製他的言論自由,連他的目光自由、思想自由也想限製起來。

思想自由不好限製,隻好先引誘你大鳴大放,等你把思想變成語言,再羅織罪名,把你打成右派。楊紅會故意問周寧對某個女同學的看法。剛開始,周寧還說說“張玲玲啊?長得還不錯,舞也跳得好”之類,被楊紅判了幾回罪之後,周寧對楊紅以外的女孩一律隻用貶義詞,哪個詞惡毒用哪個,“胸平得像飛機場”或者“屁股大得像磨盤”。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楊紅總是責問他:“為什麼你一眼就看到別人的那些地方去了呢?”

周寧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照說男人通常都比女人高,按照眼睛平視的道理,應該隻看到女孩的頭部,或者更高一點,從女孩頭頂看飄了。男人看飄了的時候還是挺多的,一般就看到女孩身後的別的女孩那裏去了。但他們的眼有如一副廣角鏡,什麼角度什麼方位都看得見,聚焦點卻都在三圍上,隻怪女人把那幾個地方整得太突出了。

有人說這種引蛇出洞的戰略是女人的特點,並由此推斷中國曆次政治運動都是由幕後的女人發動的。其實引蛇出洞是人甚至動物天生就有的本事。男人也一樣會引蛇出洞,先是花言巧語地勾女孩上床,上過了,上夠了,再說一句:“你這樣的女人,既然能這樣輕易地與我上床,必然也能輕易地同別人上床。”你說這是陰謀,他說這是陽謀;你心裏不想出洞,我引你你也不會出洞。

周寧當然知道不能說是無意看到了女人的三圍,那樣說,楊紅肯定會說他習慣成自然;說是有意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所以周寧像那些被反右嚇破了膽的人一樣,一般是顧左右而言他。

醋吃多了,楊紅也很難為情,但想好了不吃,到時候又吃了。有一天楊紅一時興起,胡謅了一首詞漫畫周寧也漫畫自己:

君為男兒豈兩樣?

閑暇處,常是為花忙。

百色佳人皆搭腔:

攝影女,賣酒娘。

每遇質詢自能當,

豪言處,無緣見衷腸。

絕知日後恩愛圖:

滿桌席,盡醋香。

周寧看是唐詩宋詞的模樣,也古典起來,喝個彩:“端的好詩!誰個寫的?”楊紅逗他:“不是蘇軾就是蘇東坡。”

周寧又看一遍,說:“我書讀少了,這蘇軾蘇東坡兩父子,我一直都沒有分清楚誰是誰。”

到後來,周寧是徹底放棄了自己的言論自由。有時走在路上,楊紅故意問周寧:“你覺得剛走過去的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怎麼樣?”

周寧就在當街站住了,轉來轉去地找尋一番,然後懇切地問:“哪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我剛才怎麼沒看見?”

7

剛開始時,楊紅對周寧托人介紹而不自己來追求還有點耿耿於懷,但很快就被周寧旋風一般的快節奏的愛法搞得暈頭轉向了。一旦兩人建立了戀愛關係,周寧就窮追猛打起來:請看電影,要求見麵,計劃出遊,都是周寧積極主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打水不光是給楊紅打,每次去,周寧都把寢室裏的熱水瓶搜羅一空,一提就提個五六瓶回來,一跑就跑好幾趟,搞得其他幾個女生暗中罵他們的男朋友打水不積極,那些男朋友被逼無奈,隻好行動起來,一個個搶先去為全寢室打水。周寧看了嗬嗬地笑:看來我還在你們寢室掀起了一個“學周寧,趕周寧,超周寧”的活動呢。

周寧見群眾都覺悟了,自己就退居二線了,讓別的男人去打水,自己專心照顧楊紅的三餐飯。那時早上還興做早鍛煉,不去的人要向體育委員請假。周寧是從來都懶得去的,怕把四肢鍛煉得太發達會把自己的頭腦搞簡單了。好在體育委員高大強跟周寧一個寢室,請假方便,就算忘了請假,也可以說昨晚你做夢時我跟你請過假的,不記得啦?高大強也不計較,都是先知先覺,星期一就把周寧整個星期的出勤情況寫好了,都是“病假”。

楊紅愛吃校外早點攤上賣的叉燒包,不過她不愛吃裏麵的餡,隻愛吃沾了餡的皮子。周寧就騎車到校外去買叉燒包,自己吃了餡,把皮子留給楊紅。心裏時常驚歎:世上竟然有不愛吃肉的人!我們兩人真是天作之合。

午飯晚飯周寧都是早早地就跑到食堂去了,有時為了買到楊紅愛吃的菜,還不惜對老師撒謊,請了假不上課,跑到食堂站個頭排。

楊紅知道後也不生氣,反而有點理解為什麼“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了,心想,他為了我可以違反紀律,隻能說明愛之深、情之切,所以男人的這個壞,不是道德品質的壞,不是自私自利的壞,而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能夠不顧自己的利益,打破常規,甚至違法亂紀的壞。當然楊紅不會要周寧去違法亂紀,但是希望他有這個違法亂紀的決心,所謂“隻要你有這個姿態”是也。連這個姿態都沒有,光在那裏擔心自己違法亂紀的後果,唯唯諾諾,膽小怕事,說明你愛得不深;真的讓你去違法亂紀了,說明這個被愛的女人愚蠢。

周寧的追求當然說不上低三下四,因為兩人已經建立了戀愛關係,不存在“懇求、拒絕、再懇求、再拒絕”這個循環。但周寧的愛又讓楊紅有一種被抬得高高在上的感覺,因為兩人在一起沒幾天,周寧就告訴楊紅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楊紅有了一個新的男朋友,是他們班的高大強,楊紅要跟周寧分手。周寧當時正在田裏幹活,好像是在老家周家衝。他一聽說這個消息,就跳起來,抓了一個衣架,跑去找高大強算賬。後麵的不記得了,反正周寧醒來之後,滿臉都是眼淚。今天看見那個高大強還有點記恨,所以今天一定要跟楊紅見一下麵,好證明那隻是一個夢。

楊紅聽了,心裏很感動,又不願露出來,隻笑著問他:“為什麼抓個衣架去打人?”

周寧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夢裏就這麼做的。”

後來周寧還做過一些大同小異的夢,都是楊紅有了別的男朋友,往往都是自己班上的人,楊紅提出要分手,他就去找人拚命,或者就自己一人孤獨地回老家去了,每次都弄得他流著淚醒來。楊紅想,按這個頻率,周寧很快就會把全班的男生都打遍了。

周寧的口頭禪就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話,我就一個人回老家周家衝去教書。”雖然沒說就要去死,但也足以讓楊紅感動了,因為在周寧心裏,似乎就從來沒有兩人分手或他擅自離去的概念,好像隻有楊紅拋棄他的可能。楊紅想,已經建立了戀愛關係了,他還這麼擔心,說明他對自己還是很重視的,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是很高的。

她問周寧:“我平時跟這些男生話都不說,你怎麼會夢見我同他們談戀愛呢?”

周寧不敢把真相說出來,知道楊紅聽了會罵他們男生下流,連他自己也會被罵進去,說不定一生氣就跟他吹了。真相就是周寧寢室裏的幾個男生都喜歡楊紅,在周寧跟楊紅好上之前,彼此之間也不隱瞞這種好感,所以隻要哪個早上偷偷摸摸地在那裏洗內褲,其他人就會開玩笑說:“昨天又發春夢,把楊紅幹掉了?”

周寧想,這種事還是等到結婚後再告訴楊紅,保管她聽了會齜牙咧嘴,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說他們男生下流。周寧特別喜歡看楊紅被帶點葷的話弄得狼狽不堪的樣子,就像小時候喜歡掏出小雞雞,把那些小女孩嚇得魂飛魄散一樣。不過周寧遇到比自己臉皮還厚的女人,就馬上變得心慌氣短,像他剛開始發育的時候一樣,臉上開始長胡子了。有一些大膽的女人,盯著他的褲襠,好像在估摸他的成色。遇到那樣的女人,周寧就覺得自己一寸寸矮下去,麵前的女人就一尺尺高起來,高到最後他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所以他願意跟楊紅這樣的女孩在一起,自己的自信心可以強得爆棚。

周寧知道楊紅的脾氣,就把葷腥都撈出來不要,隻清湯寡水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覺得他們人人都想把你從我這裏搶走。可能是因為我條件太差了,而你條件太好了,所以連我自己心裏都覺得你應該拋棄我去愛別的人。”

楊紅相信周寧所說的夢中流淚是真的,因為兩個人去看學校的露天電影時,楊紅常常看見周寧看得熱淚盈眶,唏噓不已,可能是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也可能是觸動了他的某根心弦,反正這隻能說明他是個性情中人,能被電影感動得流淚的人不可能是壞人。

聽多了周寧的夢,連楊紅自己有一天也做了一個相關的夢,夢見周寧一個人在齊膝的雪地裏,向遠處走去,穿得很單薄,走得很吃力,景色蒼涼,意境深遠。楊紅隻能看見一個背影,但就從背影上也能覺察周寧在流淚她跟在後麵,大聲喊:“你要到哪裏去?你要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