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楊紅看來,周寧的愛算得上激烈,而且是一種毀滅性的激烈,因為在他的夢中,周寧不是毀滅他人,就是毀滅自己,給人的感覺是這段愛情就是他的一切,不成功便成仁,沒有第二種可能。想到這一點,楊紅就覺得周寧這份情好沉重,好像是交給她一顆赤裸裸的心,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傷害了它。
有時周寧問楊紅:“你以後遇到更好的人,會不會不要我了?”
楊紅想了想,說:“我會的,不過這個更好的人,隻能是一個比你更愛我的人,其他什麼我都不在乎。”
周寧就釋然了:“那我就不擔心了,因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比我更愛你的人的,我是用我整個身心來愛你的。”
楊紅聽了很感動,但有時又覺得自己隻能看到周寧的整個身在愛她,至於他的心,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肯定是整個都在愛她,因為周寧不怎麼愛用言語表達。周寧要見麵都是很迫切的,但見了麵,卻並沒有很多話說,除了講夢,差不多沒什麼別的話說,都是楊紅說,他聽。楊紅就把自己的童年呐,自己的愛好興趣啊,自己的父母啊,自己的女伴啊什麼的,都拿出來講。周寧就一直聽著,也不置可否。
周寧的心思是在肢體語言方麵,先是要抓抓手,過幾天就想要抱一抱,再過幾天就想接吻,等等等等。這些環節都發展得迅猛異常,達到了一個環節,就開始企求下一個環節,像打遊戲機一樣,今天打過了第一關,以後就天天都能打過第一關了,第一關就不算什麼了,就隻想著怎樣打過第二關了。然後是第三關、第四關,握手這一關是第一次見麵就打過了的,所以第二天兩人一起看電影的時候周寧就很理直氣壯地握住了她的手。楊紅雖然覺得太快了一點,但昨天都被他抓過手了,再說自己的手被周寧的大手握著,也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怪舒服的,也就由他握著。
電影散場後兩個人出場時,門口擠得不行,周寧就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前邊開路,令楊紅很有一種被嗬護的感覺。從那以後,兩個人不管到哪裏去,周寧都要拉著她的手,就連騎自行車的時候,都要從前麵伸過一隻手來,叫楊紅給一隻手他握著,說,我抓著你的手才放心,因為我做夢的時候,都是等我騎到目的地,下了車,就找不到你了,不知你什麼時候就從車後座上悄悄溜走了。我不拉著你的手,我騎車騎不安心。
有一個周末,楊紅回了老家看望父母。傍晚的時候,有一個鄰居家的小男孩跑過來,鬼頭鬼腦地對楊紅說:“有個男的在河邊等你。”然後給她看一個鑰匙鏈。楊紅認得那是周寧的,但她不敢相信她前腳走,周寧後腳就到了,要坐三個小時的車,車票也不便宜,再說,說好了第二天晚上再在學校見麵的。楊紅將信將疑地跟著那個小男孩跑到河邊,見真的是周寧等在那裏,見到她就說:“等不到明天了,就跑來了。”
那天晚上,兩個人一直纏綿到很晚。楊紅還沒對父母說周寧的事,不敢貿然把周寧領回家去,就問周寧,這麼晚了,你上哪兒去呢?周寧說,我到車站去坐一個晚上,明天跟你一起回H市去。楊紅想到他一個人在車站坐一晚上,就很心疼,但也沒有別的辦法,誰要他不打個招呼就跑來的呢?
臨別的時候,周寧突然伸出兩隻大手,一手一個地握住了楊紅的兩個Rx房,楊紅隻覺得頭一麻,全身像癱軟了一樣,想罵他一句也沒罵出口,就由他那樣握著,握了好久。從那以後,這差不多就成了周寧的經典動作,就是在外麵看露天電影時,旁邊都是人,周寧也會趁著夜色,從後麵抱著楊紅,手就從領口處伸進去,姿意妄為。不過因為他慣常會一邊摸一邊問:“好不好玩?過不過癮?”讓楊紅覺得他在開玩笑,像揉兩個包子一樣,反而沒有了第一次的感覺。
楊紅相信愛情是需要表白的,雖然這些小動作也是一種表白,但愛情是需要用言語來表白的,相愛的人應該會有一種想要用言語表白的衝動,心裏有那份情,總會想讓對方知道吧?
楊紅記得小時候,曾偷看過爸爸寫給媽媽的情書,那時爸爸還在另一個縣教書,兩個星期回來一次,但就是這十幾天的間隔,他和媽媽之間也要寫信的。外婆總罵媽媽,說幾個錢都讓你拿去交給郵局了。楊紅不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麼,因為那時年紀還小,認得的字不多,但爸爸信中對媽媽的稱呼她是認得的,爸爸叫媽媽“貞兒”,因為媽媽的名字裏有一個貞字。楊紅記得自己看見了這個稱呼,就跑到媽媽麵前叫她“貞兒”,把媽媽逗得大笑,說:“你這個包打聽,人小鬼大,偷看我的信了?”
周寧不愛用言語表達,楊紅叫他把心裏想的說出來,他就說:“沒想什麼,就覺得愛你。”楊紅就拿雜誌上看來的話責備他,說:“雜誌上說了,思想是以言語的形式存在的,如果你心裏有那份情,你怎麼會沒話可說呢?”
周寧也有一句現成的話可以對付:“雜誌上還說了,能夠言說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
兩個人就笑起來,說要去討伐雜誌社主編,問他為什麼登這些自相矛盾的東西。
有一天,楊紅寫了一首《思念》,自己也不知道是抒的真情,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楊紅想,現在都到這份上了,也無所謂誰開口追求誰了,我寫給他也不丟人了,說不定把他帶動了,也寫給我。於是,就把自己寫的詩給周寧看:
願思念隻是天邊的一片浮雲
微風拂過,不留絲毫蹤影
願思念隻是沙灘的一對腳印
潮漲潮落,頃刻將它填平
願思念隻是大海的一朵浪花
一波未起,一波已停
而思念仿佛月邊的寒星
朝朝暮暮,放射光明
周寧看是新詩體,朦朧記得有“南舒北顧”的說法,準備“舒婷”、“顧城”地猜一下,但想起上次的教訓,就沒有亂猜,直接就說:“是你寫的吧?寫得好,寫得好,我肯定寫不出來。”
楊紅見他喜歡她的詩,很高興,就說:“那你也給我寫一首?”
周寧一臉為難的表情,說:“我說了,我不會寫。”他一看楊紅嘟起了嘴,趕快說:“好,我寫,寫不好你別笑我。”
第二天,周寧就拿來一首他寫的詩給楊紅看,說:“先聲明,不是什麼詩啊,隻是些短句子。”
楊紅接過來,看到是一首題名為《山裏人的手》的短句子:
我這雙山裏人的手
在你全身四處遊走
……
以下的句子,結尾處無非是一些能跟“手”押韻的字:“摟”、“抖”、“口”等等。楊紅看得滿臉飛紅,邊擰周寧邊嗔道:“是叫你寫情詩,不是叫你寫淫詩。寫著寫著就下作了……”
2
楊紅回憶了自己跟周寧不到一年的戀愛史,得出了一個結論:周寧沒有騙自己,自己也沒有瞎眼。周寧的愛玩,從來沒有瞞著她。他不愛學習,成績總是倒數幾名,是眾所周知的。他抽煙喝酒,雖然不是專揀楊紅在的時候,但也不避諱楊紅。周寧還是那個周寧,隻有一點是自己以前沒有看到的,或者說是看到了但沒有看懂的,那就是自己跟周寧對愛情的追求是不同的,簡單地說,就是個“情詩”和“淫詩”的區別。
“情詩”想要的是浪漫的愛,甚至是彌漫性的愛,這種愛要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每一件事都要與愛相關。“淫詩”要的是具體的愛,或者不如說是具體的性,衝動了,就愛一下;衝動過了,就幹別的去了。對“情詩”來說,愛就是目的,愛就是主題,愛就是細節,愛就是一切;對“淫詩”來說,愛隻是鋪墊,愛隻是前奏,隻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如果不用愛就能達到目的,那就不必愛了。
楊紅覺得自己以前是無法看透這一點的,因為那時對男人、對性還沒有最基本的了解,以為周寧想跟自己在一起就是想如膠似漆。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
現在楊紅用一個已婚女人的眼光來看那一段戀愛史,覺得對周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周寧從一開始興趣就隻在性上,說的做的想的,都是性和與性有關的事。那時候沒話可說,是因為他心裏想的是性,不能說出來。以前沒結婚,他還有一個目標沒有達到,所以還有心情殷勤她一下,現在結了婚了,性是想要就可以要到了,所以就懶得應付她了。
現在周寧早上是絕對不會跑到校外為她買叉燒包了,就連打熱水也早就賴掉了。
學校給他們一個月隻有一壇煤氣計劃,不能用來燒水,但周寧早上起不來,下午四點半到七點的打水時間正好是他打麻將的繁忙季節,自然是不會放棄了來打水的,都是楊紅自己下樓去打水,提上七樓來。楊紅叫他打水,他就說:“天氣這麼熱,用冷水洗洗就行了。”周寧自己身體力行地用冷水洗澡,反倒覺得楊紅要用熱水是太嬌貴了。
周寧一結婚就從奴隸變成將軍了,敢情是革命成功了,可以放心地坐天下了。打天下的時候衝鋒陷陣,為的是圈一塊地成為己有,一旦得到了土地所有權,就隻管盡情使用,也不費心管理,反正地是死的,又不能逃到別處去,他已經在地裏耕耘過了,就算是在地的四周插上了標記,有法律在那裏保護著,別人不敢來覬覦這塊地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不怕死的、不要臉的,要來搶走這塊地,那時再起來保護不遲。
有了這一番認識,楊紅就發現自己以前對周寧的很多感覺隻是一種美麗的誤會。周寧從來不問“你有沒有高xdx潮”,並不是因為他寬容,剛好相反,是因為他根本沒想過有讓女人達到高xdx潮的必要,性是他一個人的事,女人隻是一個工具。你叫他留在家裏,他就認為你是想做愛,說明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家是用來幹嗎的?就是用來做愛的,不做愛根本不用待在家裏。至於他睡不著就要做愛,不管你睡沒睡,也不管把你吵醒你待會兒還睡不睡得著,就不用分析了,明擺在那裏的,自私。
順著這個路子一想,有些本來就刺耳的話就更刺耳了。有時周寧要開著燈做,但楊紅不肯,覺得害羞,要把燈關掉。周寧就說:“開著燈才知道是在跟你做。關了燈,跟誰做不是一個樣?”
這些話都讓楊紅生氣,免不了要責問周寧:“你把我當作什麼?”
等到下一次周寧半夜三更回來,不管她睡沒睡著,又來求歡的時候,楊紅就決定不理他。為什麼你的覺就那麼重要,我的覺就要服從你的呢?你急於睡覺,也是為了明天上牌場更有精神,至於我被你吵醒後睡不睡得著,你一點也不關心。就算你求歡不是為了吃安眠藥,也隻是因為床上放了這樣一個東西,使你不做不行,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愛情可談?即便有愛,也是愛你自己。沒有愛的性對楊紅這樣的女人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跟被人汙辱沒有兩樣。
所以周寧用手來摟楊紅的時候,就發現楊紅一點也不像從前那樣,順從地鑽到他懷裏了,而是依然背對著他。周寧有點意外,但他記得自己曾旁敲側擊地告訴過楊紅,男人最怕的就是向老婆求歡時被拒絕,那是最傷男人的自尊心的了。現在楊紅這樣對待他,心裏有點不舒服。他再試一次,用的力更大一點,隻聽楊紅冷冷地說:“睡覺吧,我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