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忍不住笑起來:“哪有那麼多愛因斯坦?還不知愛因斯坦跟他老婆離沒離呢。”
“我不舉這麼個極端例子,怎麼能把道理說清,把你這種人說服呢?”海燕笑著說,“你應該去學統計,學兩天後,你就從聽什麼,信什麼,變成聽什麼,不信什麼了。像你上次說西邊WAL-MART的葡萄比東邊WAL-MART的葡萄甜,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跑到兩邊WAL-MART去,大麵積抽樣,再做統計分析,因為你每次隻去一個WAL-MART,連PAIRWISE的比較都沒做,你比的是上星期的東邊與這星期的西邊,怎麼能得出那個結論呢?”
楊紅說:“其實我什麼統計數據都沒有看到過,連報導離婚的文章也沒看什麼,不知為什麼,就一直認為離婚肯定對孩子造成負麵影響。一想到離婚,就仿佛看到我的兒子低著頭,蹲在地上,而一大群小孩正圍著他吐口水,笑他,罵他是沒爹的孩子。實際上,在生活中,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情景。”
海燕笑著說:“這可能是從書裏或者電視電影裏看來的。不是學統計的人,不會一天到晚問別人要統計數據,所以對很多人來說,文學作品往往比統計數據更能影響他們。人們看到一堆統計數據,就覺得枯燥,看過也可能很快就忘了,但一個生動感人的場景,卻能使人銘心刻骨。有人說Statisticiansarethebiggestliars,因為統計學家拿出來的數據使人更容易相信而不去問他的數據是怎麼得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小說電影也可以是BIGGESTLIARS,因為他們刻劃出的人物形像鮮明生動,可以使人忘了問這些人物的真實性和代表性。這並不是說STATISTICIANS和作者有意騙人,而是我們這些讀者習慣於不問青紅皂白就相信別人的話。
所以不論對什麼觀點,都應該問一問是誰說的,為什麼說,有沒有統計數據,統計數據是怎樣得出來的。當然這是說對一些重大問題。小事情,就不必費這麼大的心了。比如別人說小孩吃了味精不長個,我做菜就不放了,這種事情,我就懶得費心去查它統計數據了,因為味精就算沒壞處,也沒什麼好處,咱們這種烹調水平,還需要味精?”
現在想到離婚,楊紅隻有一個擔心,就是怕周寧會跟她爭著要孩子。她在MOTHERGROUP聽到好幾個媽媽講她們的丈夫如何跟她們爭奪孩子的撫養權,有的丈夫甚至威脅說如果得不到孩子就要把孩子拐跑或者弄死。楊紅不知道周寧會不會這樣,她知道他並不太在乎孩子,連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沒數。但那些爭奪撫養權的丈夫也不一定是在乎孩子,有的隻是想拖住妻子。楊紅現在很能理解為什麼有的媽媽為了孩子,隻好跟丈夫守在一起。楊紅想,如果周寧要跟她爭奪孩子的撫養權,那就隻能請法院來判了。但她也聽說即使法院判給了她,如果周寧把孩子偷偷帶走了,法院也不能派人幫你去找孩子,最多發發傳票,孩子還得你自己去找回來。楊紅想等周寧到美國來了再辦離婚,因為周寧在中國有他的兄弟朋友麻將哥們什麼的幫忙,到了這裏,他就沒那些勢力了。
楊紅給周寧發了個長長的EMAIL,提出離婚的事。周寧看到後立即打來了一個電話,問這一切是不是因為那個“故鄉的雲”騷擾引起的,如果是,那你就誤會了,我跟她早已斷了,而且沒有回到一起的可能。“故鄉的雲”不問青紅皂白地離婚,我不會對此負什麼責任。
楊紅靜靜地說:“不是,這事跟她不相關,是我自己想通了。”
周寧又問了一大串“是不是”,楊紅回答著,感覺卻象一個旁觀者一樣,看到周寧正在重複四年前自己在人工湖邊做過的事,就是要弄個水落石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周寧猜了很多原因,連楊紅是不是在跟ROOMMATE搞同性戀都想到了,唯獨不肯接受楊紅給的理由,那就是兩個人的生活方式興趣愛好不同,合不來,還是分開的好。
“哪裏會有這種事呢?”周寧有點生氣又有點不解地問,“在一起過了快十五年了,難道你先不知道我們兩人這些方麵是不同的?”
“我知道,但是我以為那不影響婚姻,而且我很怕離婚,怕別人笑話,怕影響孩子,怕很多很多東西。”
周寧聽了,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你越說我越不懂了,現在別人不一樣會笑話嗎?不一樣會影響孩子嗎?”
楊紅把網上看到的幾篇有關離婚對孩子的影響的文章綜述給周寧聽,說離婚家庭的孩子比那些夫妻感情破裂卻又打打鬧鬧地守在一起的家庭的孩子,成長得更好,這是有統計數據的,是美國社會學家做過調查研究得出來的結論。周寧似乎被說服了,可能他一聽說“統計數據”“美國社會科學家”就被鎮住了。楊紅有點悲哀地想,他現在就跟自己以前一樣,聽到幾個大詞,就盲目相信,不去問問誰的統計數據?數據怎麼樣得出來的?也不問問“哪個美國科學家”或者美國科學家的研究適合不適合中國的國情。
當然她現在不想跟周寧搞統計啟蒙,她隻想平安無事地離婚。“除了汽車還給我哥哥以外,國內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楊紅說,“我隻要兒子。”她屏住呼吸等候周寧的答複,心想,如果他死抓住孩子不放,我怎麼辦?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放棄離婚這件事了。
“我要你那些東西幹什麼?”周寧忿忿地說,“你以為我真的在乎那一半財產?我早跟你說了,我說分一半財產,隻是想嚇唬嚇唬你,免得你跟我鬧離婚。現在你既然還是要離婚,我要那些東西有什麼用?你以為我離了婚,還會住在你的房子裏?”
楊紅說:“我是真心要把國內那些東西都給你,我想留在這裏,那些東西我拿著也沒用。你不想住在H大的房子裏,可以把它賣掉,賣的錢你拿著。”
楊紅和周寧在電話上電郵裏討論了幾天,最後兩個人達成協議,周寧帶兒子去簽證,簽好後到美國來呆一段時間,算是旅遊,也算是把兒子送到楊紅這裏來。離婚的事,等周寧過來,再詳細商量。
楊紅沒想到周寧在兒子的問題上這麼通情達理,不光沒跟她搶兒子,還願意把兒子給她送過來,她的心馬上就被感動了,覺得周寧是一個好父親,能為孩子考慮。楊紅心裏打趣自己說,太感動了,差不多有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了。想到那幾個跟丈夫爭奪撫養權的女人,那幾個為了孩子不得不跟丈夫死守在一起的女人,楊紅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了。
周寧和兒子簽到證後,楊紅就開始找房子。剛來的時候,因為怕擠著了海燕她們,她也找過房子,但海燕勸她就在這呆幾天算了,說你丈夫小孩說不定馬上就來了,你現在搬去跟人合住,過兩天又要搬。你搬家麻煩不說,跟你合住的那個人又要找ROOMMATE,也麻煩。如果你現在找個一室一廳住著,不光房租貴,還怕他們簽不到證你房子也退不出去。楊紅就留了下來,現在想起來,對海燕真是感激涕零,因為跟海燕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學到了不少東西。但她沒有把跟周寧協商離婚的事告訴海燕,怕海燕不讚成,畢竟海燕自己是放棄愛情守住婚姻的。如果海燕出來勸解她,就算是捂著半張嘴,都可以把她說服。
周寧帶著一個班的實習,還要一個月才結束,正好給楊紅一點時間找房子。楊紅想給周寧找個地方,自己和兒子仍擠在海燕這裏,一來就算跟周寧分開了,二來她還真有點舍不得海燕。但周寧知道後堅決不同意,說這樣分著住,不是等於告訴人家我們兩個人關係不好嗎?楊紅說,本來就在準備離婚,當然是關係不好,怕誰知道?這是在美國,又沒誰認識咱們,怕什麼?但周寧無論如何都不答應,說住一個屋不等於要做夫妻的事,隻是維持個外麵光。你連這點都不能答應,我還到美國來幹什麼?來丟人?
楊紅想到兒子還得他帶過來,就答應去找個一室一廳的房子,周寧來了住廳,自己和兒子住室。找了幾天,才發現合適的房子很難找到。有的要簽一年的租約,有的離學校太遠,有的房租太貴,有的區域不安全。海燕、PETER和係裏那幾個博士生輪換著帶楊紅看了好些家,都沒有合適的。
海燕說,要不這樣吧,等他們來了,就在我這裏先擠著,等找到再搬出去。反正你們三個人住一間,也不擠我,擠你們自己。
PETER說,那怎麼方便?你女兒晚上要寫作業,她兒子要看電視,那到底將就誰?我看還是住我那裏吧,他們一家三口正好,我一個人住嫌太大了,有點浪費資源。
楊紅問,那你怎麼辦?你搬我這屋來?
PETER開玩笑地說:“我不想活了?想讓海燕的丈夫打死我?”然後認真地說,“你的屋還是讓ANGELA住吧,十幾歲的大姑娘了,肯定想有自己的天地,不會願意跟媽媽擠一個屋。我一個人,找個住的地方容易,跟別人擠擠就行了。我又會做飯,隻要在廣告裏加一句‘包做三餐飯’,免費給我住的都有。”
海燕笑他:“如果你再加一句,‘免費提供性服務’,那倒貼的都有了。”
PETER大笑起來:“算了算了,沒那個QUALIFICATION,還是不要攬那個活,自己多活幾年吧。”
楊紅仍然積極地找著房子,不過有了PETER的房子在那兒墊底,心裏就放心多了,至少有了一個緩衝的地方。她很感激海燕、PETER和係裏那些人,覺得他們都是好人。雖然海燕總是說她自己是個胸無大誌、眼光短淺的人,看不到天下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隻看得見自己身邊認識的幾個人,但楊紅覺得她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因為她總是盡力幫助她身邊的人,如果每個人都能這樣幫助身邊的人,生活應該是很美好的。
對於PETER,楊紅的心情很矛盾,眼裏看到的PETER,是一個風趣幽默,樂於助人的人,但從TRACY那裏聽到的,卻又是一個投機取巧、為了綠卡什麼都不顧的人。她願意相信這一切隻是錯誤的信息,但PEPTER自己又從側麵證實了這一點。也許他就是一個矛盾的人?也許人不應該要求別人完美,有這功夫,還不如用來完美自己。
有一天,海燕突然對楊紅說:“明天PETER的課會是我去上,先跟你打個招呼,免得你在班上突然看見我,驚得嘴巴合不上,影響你的形像。”
“他明天為什麼不上課?”
“他要回N州去。”
海燕的課上得也挺好,學生很喜歡她。不過楊紅坐在下麵,有點走神,這好像是第一次聽說PETER回去看他WIFE。她想起PETER曾經講過,說他以前開長途時,為了搶時間,吃飯也不停車,而是兩手吃飯,兩腳開車。楊紅相信他做得出這種事,因為PETER雖然在很多方麵都很成熟,但在一些小事上,又顯露出毛頭小夥的不成熟。像他說的用腳開車,還有他抽煙的那股急迫勁,打球的時候為一個擦邊球跟人爭來爭去,都說明他在某些方麵也有克製不住自己的時候,考慮問題不夠慎重。
楊紅擔心他這次開長途又會用腳開車,會出問題,擔心得自己沒法做事,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就撥了他的手機號碼。聽到PETER在裏麵HELLO一聲,楊紅愣住了,她沒想到他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竟然是那麼象陳大齡。
“TERESA?是班上出什麼事了嗎?”
楊紅不知道他怎麼一下就知道是自己打的電話,有點緊張地說:“班上沒出事,隻是擔心你—,怕你—用腳開車,打個電話問一下。”
PETER在那邊笑起來:“我怎麼會用腳開車呢?那是開玩笑說說的,你當真了?不過剛才真有點迷迷糊糊了,幸好你的電話把我叫醒,不然開到路外麵去了。”
楊紅掩飾不住自己的擔心,說話也有點訓人的口氣了:“你看,你看,說你你還不承認,你這樣多危險呀。這麼大人了,還這麼糊塗。迷糊了就找個地方睡一會吧。你也不要邊打電話邊開車了,我掛了。”
“嘿,怎麼說著說著就用上老婆腔了?現在沒事了,完全清醒了,謝謝你打電話來。我到了再打電話給你們。”
雖然打了電話,聽見PETER沒事,但楊紅仍然心神不定。想了想,又跟周寧打個電話,把安全開車的事叮嚀一遍。周寧開車更危險,因為他技術似乎不如PETER,但膽子更大,可能是人們說的“糊塗膽子大”。想到周寧開車還經常帶著兒子,楊紅更是愁得無法,說多了,周寧又不耐煩,可能還越說越跟你對著幹,但不說,又不放心。也許這個世界不發明汽車反而還好一些。
直到晚上九點多了,PETER才打電話來說到了N州了,是海燕接的電話,沒象平時那樣嘻嘻哈哈,神情好像很嚴肅,楊紅想,可能MELODY不喜歡PETER跟別的女人亂開玩笑。
接下來的幾晚,不知為什麼,楊紅晚晚都做惡夢,夢見PETER用腳開車,出了事故。半夜裏,夢醒了,她躺在床上,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PETER在這裏的時候,她並不擔心他,但一旦他出了她的視線了,就老覺得他會出事一樣。這種無緣無故的擔心隻有在兒子不在身邊的時候才有,隻要兒子一不在自己的視線之內了,就覺得他要出事了。兒子也的確出過一些事,在幼兒園摔破了頭,被別的小朋友挖傷了臉,關門時夾了手,等等。有時在路上走,周怡會專揀那些高高的CURB去走,而不走在好好的路上。楊紅一見他在那上邊走,就雙腿發軟,覺得他隨時會摔下去。
現在又加上一個PETER,這兩天知道他不在A大這邊,就老覺得他會有什麼事一樣。想給他打電話,又怕MELODY不高興,PETER也真是的,不知道每天打個電話過來報個平安麼?還是個不成熟的表現。
星期天下午,PETER從N州回來了,還沒回他家,就先上海燕家來取他的教科書,順便把在N州買的一些中國食物藥品什麼的給海燕和楊紅送過來。他看上去旅途勞頓,滿臉倦意,風塵仆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有點沉默寡言的,海燕也不說什麼話。楊紅陪著講了幾句,PETER好像興致不高,時而就忘了回答,搞得楊紅很尷尬。
海燕留PETER吃晚飯,PETER也沒推辭,海燕就在廚房忙起來了。今天這兩個話匣子都出乎意料地安靜,平時的俏皮話好像被台風卷走了一樣。最後還是ANGELA打破沉默:“Pet,doyouwanttolistentoyourfavoritesong?”
“Yes,please.”
ANGELA打開了音響,一首在楊紅聽來有幾分哀婉的英語歌曲響了起來。
“Comehere,Pet.letmeholdyouforawhile.…Nowyouareinthearmsofanangel.Feelbetter?”
“Yes,muchbetter.Thankyou,sweetie.”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吃完飯,PETER就告辭了。
楊紅問:“PETER今天怎麼啦?”
海燕說:“沒什麼,可能是太累了。”
楊紅直覺地感到事情不是那麼簡單,隻是海燕不願意告訴她而已。她轉而問ANGELA:“剛才放的是什麼曲子?挺好聽的。”
“IntheArmsofanAngel.“
楊紅回到臥室,在網上搜尋這首歌,發現是電影CITYOFANGELS的插曲,她看了一下電影的介紹,是關於一個女醫生和一個天使之間的愛情故事。故事好像跟PETER沒有什麼相似之處,楊紅對歌詞也不太理解,好像是一個很傷心的女人,希望在AGNEL懷抱裏得到片刻安慰。她想,為什麼這首歌是PETER的FAVORITE呢?這首歌聽上去很傷感,她突然記起PETER喜歡的幾首曲子好像都很傷感,《梁祝》,《天鵝》,還有這首。
《梁祝》的故事她知道,就開始在網上搜尋《天鵝》。原來人們相信天鵝在臨死之際,會發出淒婉動人的鳴聲,被稱作天鵝之歌。聖桑的《天鵝》被一個俄國人用來創作了那個非常著名的芭蕾獨舞《天鵝之死》。楊紅的眼光停留在一段描繪芭蕾舞《天鵝之死》的文字上:
“在淡藍色的月光下一隻雪白的天鵝靜靜地飄遊在湖麵上。她憂傷地低著頭,輕輕揮動著翅膀,猶如在唱一首告別的歌曲。突然她展開雙翅飛向天空,但已經體衰力竭,再也不能自由飛翔了。然而長空在召喚,生命在呼喊,她那鼓足全部力量、不屈不撓地立起腳尖的舞姿,好像要離開湖麵。但在與死神搏鬥中她已筋疲力盡,身體無力地傾向前方,然而她又慢慢地直起身體,開始原地旋轉,似乎又產生了一線希望,表現出了天鵝對生命的熱愛和渴望。但生命是有限的,天鵝終於沒能擺脫死神的陰影,她跪下來漸漸地合上了雙翅與世永別了。”
楊紅覺得心一沉,立即走到客廳裏,問海燕:“PETER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他WIFE出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說?拿統計數據出來。”海燕仿佛有點強顏歡笑一樣。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那天晚上他送我回來時說過化蝶是超越死亡的話,《天鵝》又是關於死亡的,今天他又這個樣子。你不要瞞我了,肯定是他WIFE出了什麼事。”
海燕歎口氣說:“他不願意別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MELODY去世兩年了,前天是MELODY的忌日,他回去掃個墓,心情不大好。”
“兩年了?平時一點看不出來。MELODY她是怎麼去世的?”
“卵巢癌。他們結婚很久了一直沒小孩,當時是因為不孕去做檢查,結果被查出雙側卵巢都有惡性腫瘤。本來應該立即切除雙側卵巢,但MELODY知道雙側都切除,就等於到了更年期,不僅不能生孩子,還會象更年期後的女人一樣蒼老。她很愛美,也很愛PETER,想為他生個孩子,她不願意年紀輕輕就變成一個老女人,所以不肯切雙側,當時有幾個醫生也說可以先切一側再說,所以就隻切了一側。後來就來不及了……”
楊紅覺得眼裏濕了,小心地問:“看PETER的樣子,好像是真心難過,怎麼聽人講他是為了綠卡才跟MELODY結婚的?”
“聽誰講?他們出國前就結婚了,MELODY先出來,PETER是那種心高氣傲的人,不願做F2,不願靠女人,所以他考上這邊的博士才出來。MELODY在M州那邊讀完書,在N州一個大學找到了工作,想讓PETER去那邊的學校讀書。但這邊的東亞文學是很有名的,他在這邊又有獎學金,課也修完了,轉學隻能帶幾個學分過去,就決定留在這邊把博士做完。但這邊的幾個大學,PHARMACY都不那麼有名,所以MELODY隻能呆在那邊。他們的感情很好,不是時空隔得斷的那種,所以寧願兩邊跑,也要呆在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地方。PETER那時都是開著車兩邊跑,MELODY就兩邊飛。他們兩口子都很喜歡孩子,特別喜歡ANGELA。”
“那MELODY提出離婚又是怎麼回事?我問過PETER,他自己也承認了的。”
“MELODY提出離婚是因為她不想PETER被她拖垮,尤其不願意PETER看到她化療放療後的樣子,但他們那麼好的感情,PETER怎麼會同意離婚呢?他先是把MELODY接到這邊,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她,後來他這邊走得開了,他們就回到N州,請那裏的老中醫、氣功大師什麼的治療,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仍然是回天無力。PETER在那邊寸步不離地陪MELODY度過了最後那段時間,MELODY最後就葬在那邊。”
海燕歎口氣,說:“PETER這個人哪,外麵看不出來,其實心裏是很苦的。平時都能掩藏得好好的,但到了這幾天,就有點情不自禁。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他有多堅強,總是有一個經不起打擊的致命點的。他的致命之處就是他無法麵對由於自己的失誤造成的悲劇。他永遠都在內疚,認為他應該對MELODY的死負責,他應該早點帶她去醫院檢查的,早查出來就能治愈了;他應該同意離婚的,離了婚MELODY就不會堅持要留一側卵巢了;他應該讓她早點離去的,早點去了MELODY就不受那麼久疼痛折磨的。有時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不過我勸他,他不大聽得進,覺得我就是一個開導人的人,不管他有什麼錯誤,我都會說得他認為自己沒錯誤。”
“可這不是他的錯誤啊!你不是說當時有的醫生也認為可以先切一側嗎?”
“誰都能看到這一點,問題就是他不這樣看呀。”海燕說,“他跑回國內去了一段時間,以為地理上的距離可以使他忘記一切,但是最終他又回到這裏,出高價從別人手裏租過來這套房子,就是他從前跟MELODY住過的那套,而且把裏裏外外布置得跟從前一樣,你想,像他這樣,怎麼能夠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呢?”
楊紅聽了,除了歎氣,說不出別的話。她很想幫PETER,但她不知道怎麼幫。
海燕說:“當然我們是外人,說說挺簡單,擱我們頭上,可能更糟,說不定早壓趴下了。也許隻有時間能治愈他。”
海燕到臥室去,找到當年ANGELA為MELODY做的POSTER:“這是ANGELA做的,她跟PETER參加一個癌症協會的活動,到很多地方去宣講婦女防癌治癌的重要性,ANGELA還得了獎的。這篇是MELODY病房的護士在她去世後寫的紀念小文,這是接受MELODY器官捐贈的病人家屬寫的文章,這是PETER為乳腺癌紀念日寫的文章。這是PETER跟接受MELODY器官捐贈的病人的合影。”
楊紅看到照片上的PETER,麵龐清瘦,滿臉胡子,眼神蒼涼,再讀那位護士的文章,禁不住淚流滿麵:
“Forhoursandhours,thedevastatedhusbandwasholdinghisemaciatedwifeinhisarms,beggingher:
‘Staywithme,baby.Pleasestaywithme…’“
楊紅決定要去看看PETER,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她放不下心。她老家有個說法,說一個人思念死去的親人的時候,靈魂就飛到另一個世界去見死去的人了,隻有軀殼還在這個世界。這種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拉著他,讓他接著這個世界的人氣,不然他很可能會回不來了。她以前倒不相信這種說法,但今天看見PETER那種神思恍惚的樣子,就有點相信了。也許思念死去的人時,並不是靈魂飛去那個世界回不來了,而是思念成疾,心裏想追隨到那個世界去,腦筋裏就轉起死的念頭來了。這時,有一個人拉著他,他就會想到這個世界,想到那些愛他的人,就不會做傻事。
她想到上次自己為陳大齡的事痛哭的時候,是PETER給了她一個肩膀,讓她盡情地哭了個夠。現在回想那一幕,實際上PETER的擁抱是不帶任何性的成分的。他隻是輕輕地、鬆鬆地擁著她,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獨自悲哀。對她的痛哭,他無能為力,沒有言語可以開解,但他理解她,同情她,關注她,願意分擔她的痛苦,所以給了她那個肩膀。一個人在悲傷痛苦之中有這樣一個肩膀,痛苦就至少減輕一半了。
楊紅擦了眼淚,找到海燕,問:“你現在可不可以把我載到PETER那裏,也許他想有個人談談呢?我知道我不可能比你還能開導人,我不是海燕的平方,但正因為笨嘴笨舌,說不定PETER會相信我的話呢?或者我什麼也不說,就是陪陪他?”
“你現在是最不該去的人,他本來就有點把你當MELODY,現在他這種心情,我不知道他看到你會做什麼。你知道的,男人不論是喜之極還是悲之極,都是用酒或者用性來表示來發泄的。但現在他不管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是衝你來的,而是衝MELODY來的。”
“他把我當MELODY?我像她嗎?”楊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很像。你不覺得PETER對你有點特別?有時候他是情不自禁地把你當MELODY了。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盡量地不讓你們兩個碰麵,PETER也是躲著你,哪知道你還是撞上門去了,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是禍躲不脫,躲脫了不是禍’”。
“我沒想到我跟MELODY相象,難怪肖嫻那天在PETER那裏看到MELODY的照片時說MELODY麵熟呢。怎麼會這麼巧呢?”
“其實說巧也不巧。人們常說夫妻有夫妻相,還說夫妻在一起過久了,相貌會變得相似。這種過久了變得相似是有的,是從彼此那裏學來的,但這主要是神態舉止上的。連麵部輪廓都象了,就不是後天學來的,而是先天生就的了。實際上,有研究表明夫妻麵部輪廓相象的最主要原因是人們常常不自覺地喜歡那些跟自己相象的人。有一個實驗就是給每個受試者一些照片,讓他們選擇自己理想的配偶,如果其它因素完全一樣,僅僅是根據外表來選擇的話,大多數人選擇的都是經電腦加工處理後的他們自己的照片。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彼此欣賞彼此相愛的男女有很多都相象,實際上他們是從對方身上看到了一個自己。其實陳大齡兩兄妹、你、還有PETER,你們四個人的麵部輪廓都有一些相象的地方。”
“既然是這樣,那我更應該去看看他。”
海燕搖搖頭:“那有什麼用呢?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現在需要的是忘記她,而不是複習她。而你,不光是有周寧夾在中間,即使沒有,他把你當MELODY,當個替身,對你也不公平。”
楊紅沒有再勉強海燕送她,她自己坐校車到DOWNTOWN,然後走到PETER家。他窗口沒亮燈,但能聽見《梁祝》的音樂,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裏,PETER一身素白,站在夜色中說過的話:“連死亡都能超越,還有什麼不能超越?”。她想起他那時堅持要她買那個帶體檢的計劃,想起他說他要去學醫,想起他聽《天鵝》時的悲愴,說希望生命也能象音樂一樣REPEATOVERANDOVERAGAIN,想起自己問他是不是不肯離婚時,他突變的臉色。其實一切都指向這個事實,早就應該看出他的痛苦了,但自己沒有用心去體會。
她有點悲哀地想,也許人都忙著自己的生活,沒有時間去關心別人的傷痛,沒有看見一個靈魂正在自己身邊苦苦掙紮,想從命運的魔掌、社會的枷鎖、心靈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但她想到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隻忙碌在自己的煩惱之中,至少海燕和PETER可以看出她的煩惱,看出她活得很累,願意拿出時間來開解她,幫助她。也許,如果自己不是那樣專注於自己的煩惱,就可以多一點時間多一點心情去關心別人。或者說當你關心別人的時候,你也可以忘記自己的煩惱。
楊紅輕輕敲了敲門,聽到PETER有點沙啞的聲音:“Comeonin.”看見是楊紅,PETER有點吃驚,但沒說什麼。
楊紅本來準備了一套理由,想了想,何必那麼鬼鬼祟祟的?來看看他,安慰他一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於是就大大方方地說:“聽海燕說了MELODY的事,來看看你。”
PETER清清嗓子,說:“其實不用的,我沒事,休息一會就好了。海燕送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坐校車來的。”
“校車隻到DOWNTOWN,你從DOWNTOWN走過來的?那得走半小時呢。”PETER眯縫著眼問。
楊紅撒個謊說剛好有個朋友到這一帶來,讓他帶了一段。
PETER站起身,說:“我們去外麵走走吧,剛才在屋子裏抽了很多煙,現在空氣很不好。”說完,就打開所有的窗子,率先往外麵走去。
楊紅跟著PETER走到外麵,覺得他有點象夢遊一般,隻默不作聲地走,不說到哪裏,也不問她話。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走過一個教堂,走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鐵路上,楊紅從來不知道這塊還有鐵路,又想打破沉默,就問:“這裏還有火車?”
“都是貨車。白天一般沒有車過,現在這個時候,會有車開過。當心一點,有車過來,就早早地走到路軌外麵去。走到那邊橋上的時候,如果有車來,可以站在兩邊的安全箱裏,就是那種鐵欄杆做的BOX。”
走到橋上後,楊紅看見了那些安全箱,橋欄杆彎出去,弄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供行人躲避火車用,大小剛好夠站一個大個子美國人。兩個人在鐵軌上默默地走了一會。楊紅說:“講講MELODY吧,講出來是不是會好一點?”
“沒什麼,”PETER固執地說,“我也知道人死不能複生,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
楊紅想,既然他不想說話,那還是陪他沉默比較好。她知道PETER不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讓兩個人陷入沉默的尷尬境地。這一點,好像美國人比中國人更注意,老美跟你出去辦事,路上一般都會找點什麼談談,哪怕是談天氣,也不會跟你走一路而不說話。
PETER是個很能侃的人,而且侃起來頭頭是道,幽默風趣,每句話都令你回味,令你深思。楊紅曾認為愛侃的人是淺薄的,因為雄辯是銀,沉默是金。但PETER和海燕使她改變了這種看法。是金還是銀,不在於你說不說,說多少,而在於你說話的內容。你說的是廢話,那麼你一天隻說一句還是廢話。如果你說的是真理,那麼你一天說一萬句還是金。是金還是銀,也看在什麼場合,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是金;該雄辯的時候,雄辯是金。
如果連PETER這樣能侃的人都不說話了,氣氛就很嚴肅很沉重了,可以想像他心裏有多沉重。MELODY去世兩年了,如果算上她生病的那段時間,那PETER可能已經在痛苦之中生活了三、四年了。應該說他還是很振作的,平時從來不見他把痛苦擺在臉上,他嘻笑打趣,油嘴滑舌,是在盡力不讓他的悲傷彌漫到他身邊的空間去,盡力不讓他自己的憂愁影響周圍的人。不知道他晚上回到家裏,取下歡樂的麵具時,又是什麼樣子?可能是聽著IntheArmsofanAngel的音樂,想象自己是在ANGEL的懷抱裏,得到片刻的安寧。
走了一段鐵路,PETER就走下路軌,往一個湖邊走去。來到湖邊,PETER指指一棵大樹,說:“我們在樹下坐一會吧。”兩個人在湖邊坐下,又有很長時間沒說話。PETER望著湖水發愣,楊紅坐在他側麵,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湖水,不知他在轉什麼念頭,很想挨近他,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讓他接著這個世界的人氣,但她有點不敢,怕驚醒了他的回憶。
夜幕完全降臨了,楊紅有點看不清PETER臉上的表情了。PETER打破沉默說:“以前MELODY到A城來看我的時候,我們都會到這裏來,那邊有個網球場,我們打一會網球,就到這個湖邊來,坐在這棵樹下,她喜歡躺在我懷裏,看晚上的星空,講她小時候的事,她的夢,她對未來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靜謐的時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樣。”
“這裏的確很美。”
“MELODY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剛開始以為是因為兩地分居,就沒有在意。後來她想小孩想得很著急了,我們才去醫院檢查。結果—-,如果早點查出來—-,她是不會—。總以為人年青的時候是不會跟醫院有什麼關係的,MELODY平時連感冒都很少生,我從來沒有想到督促她去做體檢。其實女人的這些癌都是可以治愈的,隻要發現得早……”
PETER抬頭望著夜空,有一陣沒說話,楊紅覺得他是掩蓋他的淚,也找不出話來安慰他。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PETER才說:“MELODY是一個很愛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總說女人不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總在擔心等她老去的時候,我還不老。她總是說她願意在衰老到來之前就死去,那樣她在我心目中就永遠是年輕的。我那時應該同意跟她離婚的,那樣她就不會一定要留下一個卵巢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還活著。離了婚,我也會一直等在那裏的,等到她生命保住了,我可以用一生來說服她跟我複婚,隻要生命還在,什麼都是可能的,我為什麼想不到這一點呢?”
“你這就是不了解女人了。她提出離婚,是因為不想拖累你,她心裏是舍不得離婚的。”楊紅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想試探一下丈夫,看他們到底愛不愛她們,愛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時同意離婚,那你就是殺了她了,她對你的愛情灰了心,可能一側都懶得切,隻求速死。你在那種時候離開她,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這種事情是千萬做不得的。”
PETER轉過頭,疑惑地望著她:“女人這樣想?那不同意離婚是對的?可是我應該說服她把兩個都切掉,但我說不服她,自己也心存僥幸。”
“聽海燕講,當時有的醫生也認為可以先切一個的呢,連醫生都沒法確定的事,你怎麼能預先知道呢?”
“我應該說服她的,不管醫生說什麼,我應該說服她的,MELODY不是醫生的WIFE,是我的WIFE,醫生可以冒這個險,我不應該冒這個險。”
楊紅不知道怎樣才能使他擺托這種內疚,歎了口氣說:“可能不管有沒有你,她都願意留一個的。女人怕老不怕死,如果是我,想到自己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要象一個更年期過後的女人一樣,我也會願意留下一個的,既然醫生都那麼說了,誰會想到醫生是錯的呢?就算我知道醫生是錯的,我也願意隻切一個,哪怕會少活很多年,但可以活得年輕。”
“你真這麼想?”
楊紅真誠地說:“我是女人,跟MELODY年齡差不多,我想,我會這樣的。MELODY是女人,她為什麼不這樣想呢?有沒有你,她都會希望自己年輕,永遠年輕。”
PETER歎口氣:“女人哪,有時真是搞不懂她們,年輕貌美就那麼重要嗎?生命都沒有了,美又將附之何處?”
楊紅知道自己的說服力有限,PETER願意接受願意相信,隻能是因為他現在象溺水的人一樣,急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回去的路上,他們又來到了那段鐵路上。遠遠地,開過來一輛火車。
PETER叮嚀說:“待會你就站在這個BOX裏,不要亂動,等火車過去。我到對麵那個BOX去。”。
火車快到的那一刻,PETER快步走到橋的另一邊,倏地一下,就被火車隔開了。那是輛貨車,有很多車廂,很長,行進得很慢。楊紅被貨車隔著,看不見PETER,突然覺得這有點象某個電影裏的情景。兩個人被隔在鐵路的兩邊,等到長長的火車終於開走之後,某一邊的那個人就不見了。楊紅看了看橋下的小河,河不寬,水不會很深,但橋很高,望下去令人眩暈。她心裏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仿佛等這貨車開走,PETER就會不在那邊了。剛才為什麼要讓他去那邊?兩個人站在一邊,會擠一點,但也是站得下的。
楊紅想繞到鐵路的另一邊去,看看PETER還在不在,但橋很窄,人隻能站在BOX裏麵。她焦急地等火車開過,等了一會,好像貨車還沒有完結的意思,楊紅忍不住高聲叫起來:“PETER?”她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聽到了他的回複,好像聽到一聲“HERE”,她不敢怠慢,不停地呼喚著:PETER?PETER?有時她好像聽見他回答著,有時又好像是自己的錯覺。她繼續呼喚,心裏默默祈禱著PETER不要做傻事,祈禱從今以後,PETER都會走在她的視線裏,永遠不會走到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去,因為她一旦看不見他,就覺得他會發生什麼事。
等到貨車開走後,楊紅看見了PETER,還在那裏,正從對麵的那個BOX往她這邊走來,不覺舒了口氣說:“剛才有那麼一會,覺得等火車開走,你就不在那裏了。”
PETER慘淡一笑:“我不會有事的,知道一個人的死可以這樣深地影響到別人的生活,我不會做傻事的。每個人都應該為了那些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珍惜他自己的生命。”然後很感激地說,“我聽到你叫我了,我一直在答應。”
兩個人在路軌上默默地走了一段,PETER指指腳下的鐵軌說:“離開A城回N州之前,她想最後一次到這裏來,當我抱著她,在這條鐵路上走的時候,她對我說:‘等火車開近了,就把我扔在這鐵路上吧,我再也沒法忍受這種疼痛了,就讓我這樣去了吧。’我知道她很痛,也知道我們是回天無力了,但我舍不得讓她走,就一直對她說STAYWITHME!STAYWITHME!現在想來,也許那是很自私的,因為她為了我這句話,一直死死地撐著,多受了很多苦。”
“你不要老是這樣自責,”楊紅說,“你看她無論做什麼,都是希望你幸福,你這樣折磨自己,她要是知道,肯定很不開心。”
又一輛火車開了過來。楊紅想都沒想,就伸手拉住了PETER,不讓他再閃到對麵去。她拉著他,兩個人擠在一個BOX裏,PETER站在靠路中間的那邊,伸開雙臂,把楊紅圈在自己懷裏,閉上眼,喃喃地說:“Baby,I’mhere.I’mhere.Staywithme…。”
楊紅靠在他胸前,聽火車一節一節地從他身後開過去,不知道他此刻把自己當作誰,隻在心裏說:他把我當誰重要嗎?隻想這樣被他擁在懷裏,讓他以為MELODY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讓他的心得到安寧……
楊紅牽著PETER的手,象領一個盲人一樣,領著他,慢慢走完那段鐵路,走完幾條小街,走過那個教堂,走回PETER住的地方。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楊紅隻覺得一切都象在夢中一樣,一切都是飄飄緲渺的,象現實,又象是電影裏的蒙太奇,或者是書裏的某個場景,她不知道電影裏書裏的女主角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做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誰,連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是MELODY,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願離開PETER,不願就這樣讓他一個人呆在那間屋裏,麵對潮水般的記憶,而沒有一個人拉著他給他這個世界的人氣。她希望自己能象天使一樣,把PETER摟在懷裏,讓他得到片刻的安寧,安靜地睡一覺,而等到他一夢醒來,過去的痛苦就消失殆盡。她希望自己能有有一種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裏的憂傷抓起來扔掉。
如果海燕說的有關男人喜之極悲之極的表現是真的,那就希望PETER能用性來瘋狂一番,發泄一番,減輕他心中的悲傷,在發泄之後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樓下的時候,PETER反握住楊紅的手,把她帶到他的車前,用遙控開了車門,沙啞地說:“我送你回去吧。”
“Iwanttostaywithyou.”楊紅自己都沒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一句話,而且是英語,好像那些剛來美國的小孩子一樣,半年不說話,一說就是流利英語。也許正因為是英語,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她現在也比較理解為什麼這裏的人會英漢夾雜,有時是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詞,有時是因為沒有一個更好的詞,有時是因為說漢語說不出口,而很多時候,是因為說漢語的時候,人們會認為你在搞笑。可能大家的英語還沒有純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語聽起來嚴肅一些。
在楊紅聽來,有些話,一旦用英語說出來,就平添幾分深情。她聽到PETER叫“BABY”的時候,雖然知道他是在叫MELODY,她也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樣,那份親切,那份寵愛,那份深情,絕對不是“寶貝”能夠傳達的。
PETER看了她一會,用遙控把車鎖上,仍有點沙啞地說:“Thenfollowme.”就握住楊紅的手,帶著她上樓。
楊紅覺得好像這是一個做過千百遍的動作,好像從前每天都是這樣回家的,每天都是兩個人從各自的單位回來,等在門口,當兩個人都到齊了,PETER就會拉著她的手,把她帶上樓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也許上一輩子裏兩個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隻是一場夢,現在醒來了,回到現實了?或者現在這個場景隻是一場夢?楊紅使勁搖了搖頭,用空著的那隻手掐了自己一把,知道痛,應該不是夢。
進了門,PETER走去把幾個窗子都關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長的T恤,遞給楊紅:“洗了澡當睡衣穿吧。”楊紅接過“睡衣”,PETER把她帶到BATHROOM,為她開了水,就走到客廳去了。
楊紅讓溫暖的水衝在頭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她想起有些電影裏的鏡頭,女主角在衝澡,男主角推開浴室的門,然後觀眾就隻看見浴室玻璃門上映出的男女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PETER會不會這樣撞進來,覺得心在砰砰亂跳,這好像太出格了一點,自己還從來沒有做過。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主動要求留下來陪一個男人,但眼前這個人,仿佛又有一種並非外人的感覺,而他也似乎沒把她當一個初次留下過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把她當誰,她寧願他把她當MELODY,那樣就可以讓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許他永遠都隻是在她身上尋找MELODY,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擔他的哀傷,隻要能分擔,他把她當做誰都可以。她隻擔心自己象MELODY象得還不夠,不能真正使他把她當MELODY。
衝完澡,楊紅就走到鏡子跟前,把頭發挽上去,象MELODY很多像片上一樣。她沒有發夾,不能挽成一個高雅的發髻,隻好用手頭的一根橡皮筋把頭發高高地挽在腦後。然後她拿起那件“睡衣”,貪婪地嗅著上麵PETER的氣息,覺得自己有點心頭撞鹿,臉也有些發燒發紅。她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鏡子裏打量自己,不難看,有點象MELODY。海燕說得對,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象,不過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眼睛。MELODY不戴眼鏡,眼睛很大,所以漂亮很多。但如果離遠一點,如果垂著眼睛,還是很像的。
楊紅走出BATHROOM,來到客廳,PETER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好像在想心思,看見她,有點愣愣地看了好一會,才伸開兩手,低聲叫道:“COMEHERE,BABY。”楊紅走過去,站在他麵前,PETER抱住她,把臉埋在她身上,很久才放開手,抬起頭說:“對不起。”
楊紅知道他說對不起是因為他剛才把她當MELODY了,就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然後拉拉他:“去洗個澡吧,你累了,早點休息。”
PETER到BATHROOM洗澡的時候,楊紅走到臥室門前,門是關著的。楊紅握著門把手,突然想到肖嫻說過的話,說PETER臥室裏是一張FULLSIZE的床。楊紅不由得停住了正在轉動門把手的右手,心想,肖嫻究竟有沒有在那張床上睡過?但她馬上想到這個問題很無聊,肖嫻在那張床上睡過沒睡過,都不能改變我想跟PETER在一起的心情。如果跟肖嫻上床能使PETER獲得生理上的滿足或者心理上的安慰,那又為什麼不能上呢?我不就是希望他幸福開心嗎?
想到這裏,楊紅推開臥室門,發現裏麵是一張KINGSIZE的大床。她明白肖嫻是在撒謊,或者開玩笑。多半是開玩笑,因為肖嫻跟老羅一直都很親熱,平時在路上看見他們兩口子,他們都是挽著手走路的。肖嫻還說禿頂的男人體內雄性激素多,性欲旺盛,說老羅算個下帥上不帥。最帥的男人是上也帥下也帥,如果不能兩全,就難以選擇了。肖嫻有時說“寧可分享帥哥,也不獨享賴哥”,有時又說“寧可獨享賴哥,也不分享帥哥”。可能跟PETER說的一樣,現在的人都是信口開河,亂開玩笑的,別人說什麼,是別人的自由,你不能指望別人每句話都是真的。信什麼,不信什麼,那就是你的事了。
這是她第一次進PETER的臥室,牆上掛著不少MELODY的照片,正用大大的眼睛看著她。但她勇敢地看著MELODY,小聲說:You’llunderstand.床邊的桌子上擺著PETER跟MELODY兩個人的結婚照,女的漂亮,男的瀟灑,真正是一對璧人。桌上還有那本她上次看過的影集。楊紅開了床頭的台燈,又翻到陳大齡全家福那張,她吃驚地發現他額頭都有了皺紋,看來上次看照片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歲月無情,人生苦短,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幾年。這十幾年的生活都隻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十幾年前跟陳大齡在一起的那些片斷,卻深深地印在她腦子裏。
她感到陳大齡正憐愛地看著她,說:“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我還知道你如果做了你現在想做的事,你會永遠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因為按照你的道德觀,愛情隻能有時間上的繼起,不能有空間上的並存。”
楊紅看著照片上的陳大齡,輕聲說:“你錯了,這一次,我不會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我的愛情確實隻有時間上的繼起,沒有空間上的並存,在任何一個時候,我的心從來沒有同時愛過兩個人。我想我仍然愛你,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愛了。”
她翻看著影集,吃驚地發現了自己在青島跟陳大齡和張老師的合影。她不知道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在PETER這裏,她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張照片。那次是用張老師的照相機照的,張老師帶回去衝洗之後,就寄了幾張給她,但沒有這張,而這是唯一一張有她和陳大齡兩人的。張老師還拉著陳大齡照了幾張,而楊紅卻不好意思跟陳大齡兩個照一張,是陳大齡提議三個人一起照一張,才請一個遊人為他們三人照了這張。
她聽見PETER關水了,應該在用毛巾擦他那結實的身體了,過一會他就會走進這屋子裏來了。楊紅不知道再下去要發生什麼,好像電影裏麵都是兩個人瘋狂地邊吻邊脫彼此的衣服,但到目前為止,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那樣失態,反而象兩個老夫老妻一樣,按部就班地做著睡覺前的準備。
但她心裏卻不象老夫老妻,她的心很快地跳著,為即將到來的一幕快速跳著。
PETER走進屋來,用一條浴巾擦著頭發,輕聲問:“你頭發不放下來讓它幹?濕頭發睡覺會頭疼的。我用電吹風給你吹一下。”說著,就走過來,拆開楊紅的發髻,讓頭發披散下來,然後拿出電吹風,為她吹頭發。
楊紅閉上眼,聽著電吹風嗡嗡的聲音,感覺到PETER的一隻手正在她頭發林子裏梳理,托起一縷縷頭發,吹著,吹著,心裏突然湧起一股熱浪,如果以後的日子就這樣過著,那該多好。
楊紅從他手裏拿過電吹風,說:“我好了,吹久了壞頭發。我來給你吹一下。”
PETER坐到床上,順從地把頭伸過來,楊紅也用一隻手梳理著,另一隻手用電吹風為他吹著。他的頭發很濃密,很黑,可能有一段時間沒剪,有點太長了。
過了片刻,她感到PETER用手摟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胸前。她放下電吹風,想捧起他的臉,但他不讓她捧起,她知道他一定是流淚了。可能剛才這一幕太象從前了。也許海燕說得對,他現在需要的不是複習從前的一切,而是忘記它。楊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在這裏,也許應該告辭回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她不知道PETER心裏在想什麼,他的眼裏沒有那種不顧一起的瘋狂,好像也沒有燃燒的火焰,她不知道他現在眼裏是什麼,因為他一直躲避著她的目光。
也許他對我沒有什麼感覺,楊紅有點悲哀地想到,他時常那樣溫情脈脈地看我,是因為我象MELODY。但是他又知道我不是MELODY,隻是時不時地,就忘情了,但走到絕對忘情的邊緣時,他又想起了我是誰。楊紅不怪他,反而很敬重他,一個男人,能這樣深的愛自己的妻子,哪個女人會不敬重他?楊紅突然想起SAMANTHA,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飛蛾撲火般地投向他的懷抱,而他把她推開了?不過他今天並沒有推開我。
PETER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輕聲說:“睡覺吧,不早了,明天還有課。”然後就鑽進被子。楊紅想了想,也鑽了進去,兩個人平躺在床上,PETER伸過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聽見他又說了一次:“睡吧。NIGHT。”
楊紅睡不著,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究竟對不對,她原來希望PETER會瘋狂一陣,然後沉沉地睡去,忘記那些痛苦,哪怕是暫時的。這一次,她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劑安眠藥,PETER吃了就會睡去。她沒有強求PETER愛她,她隻是想幫他。
她相信他這樣的心情是這次掃墓引起來的,過幾天他會慢慢平靜下來。她以為無論PETER愛不愛她,最終他都會做那件事,他現在正是悲之極的時候,他也肯定有很久沒有做了,現在有一個女人睡在身邊,他會不想做?看來他根本就不想碰她,隻是因為她自告奮勇地要留下,他不好趕她走。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己無論多象MELODY,終究都不是MELODY。她隻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換回MELODY,讓兒子也跟著他們,那樣PETER就有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能幸福地生活了。他們兩口子都愛小孩,他們肯定會照顧好周怡的。他們的三口之家一定是很幸福的。象現在這樣,PETER想念MELODY,自己又牽掛PETER,一個都不幸福,還不如將自己的性命給了MELODY,大家都幸福了。想到自己不能換回MELODY,無力把PETER從痛苦之中拯救出來,楊紅忍不住流下淚來。不過她沒有讓自己抽泣,隻讓淚水悄悄地流下。
PETER仿佛聽見了她的淚一樣,把她拉到懷裏,用手抹著她的淚,小聲說:”Don’tthinktoomuch.It’snotyou….It’sme….Ican’t…Givemesometime.”
等自己平靜了一點,楊紅悄聲問:”Doyouwantmetoleave?”
她看見PETER眼裏閃過一絲懼怕的神色,他象孩子一樣抓住她,懇求道:”Don’tleavemealone……Pleasestaywithme.”
那個夜晚,楊紅就半靠在床上,讓床邊的台燈一直開著,讓PETER躺在她懷裏睡去,就像她在兒子生病的時候經常做的那樣。周怡經常感冒,睡覺的時候就會又堵鼻子又咳嗽,用什麼藥都沒用,隻要一躺下就堵就咳,一豎起來就好了。楊紅就把被子放在身後,半靠在床上,把周怡斜抱在懷裏,讓他睡覺。睡著了,周怡會做出各種表情,有時微笑,有時皺眉,好像在做著各種各樣的夢。這樣的日子很多,多到楊紅練得可以半坐著睡覺了。
現在她看著懷裏的PETER,覺得他睡覺的樣子很像周怡,眉頭不舒展,睡得不安穩,不時地彈動一下身體,有時又象生病的人一樣,呻吟幾聲,她就把他摟得更緊一點,默念著:mayyoufindsomecomforthere.
楊紅不知道PETER說的“Ican’t”是什麼意思,是說他不願這樣做,還是說他沒有這個能力?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不起MELODY?也許他吃了安眠藥,身體沉睡了?不過,不管是為什麼,楊紅覺得都不重要。如果他悲之極的時候不想用性用酒來發泄,隻想有人陪著他,那她就陪著他。她隻想他能忘記那些傷心的往事,走出過去的陰影,過正常的生活。她很驚奇地發現,自己這一次,沒有去想自己的麵子,沒有去想以後PETER會不會笑他,或者會不會在心裏瞧不起她,她隻想到PETER和他的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PETER似乎又回到了常規,上課的時候,又笑容滿麵,談笑風生了。在太極班上課的時候,又虎虎有生氣了。看見楊紅的時候,他仍然會目不轉睛地看她一會,但楊紅覺得他已經沒有那種靈魂出竅的神情了。楊紅欣慰地想,PETER回來了,回到這個世界來了,回到現實裏來了。
PETER沒有提那晚的事,看見楊紅時也沒有不自在的樣子,仿佛那晚根本沒有存在過。楊紅想,這樣好,這樣兩個人就不會在麵對麵的時候感到尷尬。
她現在也很能理解為什麼PETER逼著她買那個帶體檢的醫療保險了,他被MELODY的悲劇嚇壞了,他說過要教會他愛的女人、他認識的女人遊泳,這就是他在教她遊泳,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等到溺水了,才發現晚了。那時候,如果他救不了她,即便她隻是一個一般朋友,他也會難受。他從MELODY的死中,領悟到生命的寶貴和脆弱,他珍惜生命,不管是誰的生命,他都珍惜。
楊紅想起PETER曾經在班上引用過一個大作家的話,可能是海明威的,說喪鍾為誰而鳴?為你而鳴,為我而鳴,為全人類而鳴,因為任何一個生命的喪失,都是人類的損失,是每一個人的損失,也就是你的損失。他好像是在講到TOLL這個詞的不同意思時提起這句話的,當時給楊紅的感覺是他一扯就扯遠了。但現在想來,那些扯遠了的東西,常常是一些生命的感悟,也許一直都在他頭腦裏打轉,一不小心就溜出來;也許是有意提到的,想讓大家善待生命,珍惜生命,為你自己,也為他人。
楊紅想到這些,就想約海燕一起去體檢,但海燕說她今年已經做過了,楊紅就跟學校的HealthCenter打了個電話,約了一個體檢的時間。她覺得這樣做可以讓PETER放心,讓他高興,於是給PETER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約定體檢的事。
聽得出來,PETER很高興,說早該這樣了,又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楊紅笑起來,說:“又不是小孩子,再說HealthCenter離我住的地方才一站路,又有校車,不用了。”她心裏還是熱熱的,也很想讓PETER陪著她,但她想他也很忙,體檢又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還是別麻煩他吧。
楊紅乘校車去了HealthCenter,原以為三下兩下就可以查完,結果卻搞了好幾個小時。美國醫院的特點就是慢條斯理,醫生護士工作人員都是慢條斯理的。這樣的工作作風擱在中國,早被病人罵死了。
檢查完了,那個叫Dr.Richardson的女醫生拿著幾張表,解釋著什麼,但楊紅不太懂。女醫生看看她的表情,問了幾次:“Youfollowme?”,見楊紅很誠實地搖頭,便問:“Canyoufindsomebodywhocantranslateforyou?”
楊紅知道可能有什麼問題了,不然醫生就該放她走了,但她想,應該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不然醫生會瞞著她。她想到海燕和PETER,這兩個人都可以為她做翻譯。她就打了個電話給海燕,可她不在家。楊紅想了想,撥了PETER的電話號碼,然後聽見他在那邊HELLO了一下。
“是我,Teresa。我現在在HealthCenter,可能有點什麼問題,醫生叫我找個能聽得懂的人為我翻譯。”
她聽見PETER在電話裏說:“Holdon!Don’thangup.I’mcoming.Stayonthephone.Don’thangup.”她能聽見他奔跑的聲音,怕他待會邊打電話邊開車會出事,便擔心地說:“不用這麼快,我沒事,我掛了,你開車別打電話。”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打過電話,楊紅等著PETER過來,等了一會,又有些後悔,也許不應該把他攪進這事來。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那不等於又提醒他那些過去的傷痛?她想再打個電話,就說剛才是開玩笑的,但容不得她再打電話,PETER已經來到HealthCenter了。
女醫生開始向PETER講解,楊紅感到PETER悄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但眼睛隻看著那個女醫生,點著頭,Isee,Isee的。那個女醫生也時常冒出一個“yourwife”“yourwife”的,楊紅覺得心裏很甜蜜,如果隻有自己生了病才有這種機會,那生病也是值得的了。
走出HealthCenter,PETER拿出電話,對楊紅說:“你需要到T市的Johnson大學醫院做一個檢查,看看卵巢有沒有問題,我來跟你預約一下,我明天上午有空,你明天有空嗎?”
楊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也不關心,隻要PETER在這裏為她安排一切就行了,於是說:“明天沒問題,我請個假就行。”
然後她聽見PETER撥了電話號碼,約好了時間。
PETER大多數時間都握著楊紅的手,連撥電話都是用一隻手撥的,這讓楊紅很開心,但也有點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較嚴重,他是不是也在給她一點這個世界的人氣?她不問他,等他自己來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開車回家的路上,PETER告訴楊紅,你可能有子宮肌瘤,不過你不用著急,子宮肌瘤是良性腫瘤,有很多治療辦法,如果不準備生孩子了,可以把子宮全切掉,如果還想生孩子的,可以采取保守療法。他還說了一些,但楊紅隻聽見一個詞:子宮肌瘤。
回到楊紅的住處,剛好海燕也回來了,聽到這事,安慰楊紅說:“這個真的沒事,我媽媽三十多年前就因為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還切除了一側卵巢,現在八十歲了,還挺健康,連開刀的疤痕都長沒了,我呆會給她打個電話,讓她跟你談談。”
楊紅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在網上查查相關信息。”
海燕說:“別忘了,網上是什麼人都可以POST東西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多看幾家,問他們要統計數據。”
PETER在桌子對麵看著他,過了一會,點點頭,說:“也好,跟醫院約了明天八點半,早上上班的人多,可能會塞車,我們早點走,我六點過來帶你去T市。今天早點睡。”
晚上,楊紅謝絕了海燕要陪她的建議,一個人呆在臥室裏,打開電腦,在網上搜尋“子宮肌瘤”和“卵巢腫瘤”“卵巢癌”等字。
這真是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網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文章多不勝數,楊紅找了幾篇仔細看了看,然後就很快地流覽其他的文章,內容差不多是一樣的,大同小異。看了一個多小時心裏基本有個底了。子宮肌瘤的確沒什麼可怕的,倒是卵巢腫瘤的問題會大一些,因為子宮說到底隻是一個裝胎兒的袋子,有它沒它隻是影響到能不能生孩子,不影響到別的。
但是如果卵巢有問題呢,就會影響到內分泌。如果兩個卵巢都切掉,體內的雌激素水平就會大大降低,不光不能生孩子,還會象MELODY擔心的那樣,提前進入更年期。那就會象老女人一樣,皮膚發幹發皺,性欲減低消失,下體幹燥不能房事,總之,女人的一切性征就消失了。
她繼續搜尋,看到一些很鼓舞人心的文章,說婦女在雙側卵巢切除後,可以用雌激素來維持對身體激素的需要,大多數都能維持到正常水平。當然,卵巢切除了,就不會排卵了,也就不能生小孩了。楊紅想,MELODY不肯切兩側,大半是為了能為PETER生個孩子。
想到這一點,楊紅希望自己能保留子宮,至少保留一側卵巢,因為她很想很想為PETER生個孩子。她想,不管他愛不愛我,不管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我都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因為他那麼喜歡孩子。我和他生出來的孩子應該會像他跟MELODY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生個女兒,那麼MELODY就從某種意義上活回來了。楊紅在網上搜尋了一下有關代孕母親的文章,發現這個想法是切實可行的,因為代孕母親根本不用跟精子的提供者發生關係。
但她又想,如果不切就有生命危險的話,我還是要把該切的都切了。我有兒子,有父母,有這麼多朋友和關心我的人,我不能隨隨便便死了,讓他們都為我痛苦。特別是PETER,如果他知道我是想為他生孩子才保留卵巢的話,那他就要再一次內疚痛苦了。
她也想到周寧,要不要告訴他一下?從他這次對待離婚的態度來看,他是不願跟我離婚的,也許告訴他,對他反而有好處?這樣他會認為我要離婚,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腫瘤,那他心裏頭麵子上都可能好過一些。
楊紅想了一下,就跟周寧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患了子宮肌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說還有卵巢癌,要把這三樣一起切掉。切掉後,自己就提前進入更年期了,然後,她幾乎是照本宣科地把網上有關卵巢切除後的症狀給周寧念了一遍,說:“我告訴你這些沒別的意思,隻是想說,我提出離婚主要是因為這事,我不想連累你。”
周寧一直默默地聽著,最後說:“你這事來得太突然,我不知說什麼好。而且我現在馬上去上班,帶學生實習。我安排好學生再打給你。”
掛上電話後,楊紅很後悔撒了這個謊,應該說是撒了這半個謊,也許這會成為一個不好的兆頭,明天就真的查出自己是患了卵巢癌。如果周寧因為這事,心慌意亂,開車出什麼事故那就糟了。楊紅拿起電話,想打給周寧,但周寧的電話關了機。她想,他知道開車時關機就好,免得出問題。
過了一會,周寧到了實習的地方,就打電話過來:“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在考驗我?如果你是考驗我,那就不必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別的不說,義氣還是有的。你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會丟下你逃跑的。如果我在這種時候丟下你,我還算人嗎?我在朋友麵前還抬得起頭來嗎?社會輿論不把我罵死了?”
楊紅趕快說:“我不是要考驗你,我隻是告訴你一下為什麼離婚,婚還是要離的。”
周寧說:“真搞不懂你們女人,說了不會逃跑的,還擔個什麼心呢?”
楊紅隻好如實坦白:“我不是擔心你逃跑,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讓你心裏好過一些,免得你因為我不愛你難過。婚是肯定要離的。”
周寧歎口氣:“說起來是十四年的夫妻,你真的是一點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這個社會嗎?你說你不愛我,我沒麵子,但那隻是你一個人瞧不起我,我能挽回就挽回,挽回不了就離婚,誰也不用拴在一棵樹上吊死。別人頂多笑我老婆一出國就把我甩了,在社會眼裏,我是個不幸的人,而你才是個卑鄙的人。現在你說你生腫瘤生癌,你再叫我跟你離婚,那你不是叫我做個小人?讓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讓這個社會譴責我?你到底是因為不愛我才要離婚的,還是因為生癌才要離婚的?你說清楚了,我好決定,你這樣翻來翻去的,完全把我搞糊塗了,我不知道應該信你哪一句。”
楊紅肯定地說:“是因為我不愛你,我沒癌,也沒腫瘤。對不起,我是好心辦了壞事。你別多想,開車小心,不要開太快,喝了酒千萬不要開車。也不要老是在外麵打麻將,多在家—”
她聽見周寧匆匆說:“又來了,又來了,我又不是小孩,這些我都知道。”說罷,又有幾分傷感地說,“你已經下了決心不要我了,還管我這些幹什麼呢?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沒事別翻來倒去的,本來是很簡單的事情,你一搞就搞複雜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楊紅掛上電話,心想,其實應該想到周寧對這件事的反應會是這樣的,那就不會多這一事了。周寧就是這樣的人,他講義氣,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如果朋友叫他幫忙打架,他肯定是萬死不辭的。但如果老婆叫他做家務,那他就能推就推,推不掉就恨不得插翅飛走,飛不走就磨洋工。可能在大風大浪麵前,他的表現是算得上講江湖義氣的。但大風大浪之後的平淡日子裏,江湖好漢周寧就難以忍受了。其實他這種作風倒也符合江湖上的那套,哪個江湖英雄會喜歡做家務陪老婆?還不都到江湖上切磋武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