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公公也會有老的一天。曾幾何時他不太大聲說話了,連路都開始懶得走,坐在那一張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慢慢地連飯也不肯自己吃了。看著他如此氣若遊絲,我惟一能做的就是跑到他跟前逗他,要他猜我是劉若玉還是劉若英?然後逼他說他最愛的就是我……早些年我在外頭受了委屈,我就靠在他胸前,撒嬌地跟他告狀說有人欺負我,然後要他拿槍替我斃了他們!他會含含糊糊地回答說:“好!好!好!”可是後來,他的眼睛隻看著遠方,嘴裏念的常隻是一些大陸老家的人,事,物;再後來幹脆完全不說話了。
身體虛弱的公公進進出出醫院好幾回,直到那一天我正在參加舞台劇記者會的當兒,接到消息說醫生送他進了加護病房。當我再見到他時,他的全身已經插滿了管子。第一次,我聽到醫生對我說:“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第一次,我聽到醫生對我說:“如果可能的話,家屬請不要離開醫院,怕通知不及”;第一次,我聽到祖母用一種幾近哽咽的語氣求醫生,希望至少能撐到兒孫到齊;也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感覺到公公會永遠地離開我。
在加護病房的那幾個夜晚和白天,我仍然需要工作,我隨身帶著移動電話,每到一個地方就急著確定電話一定收得到。每一次鈴聲一響起,我的心跳就幾乎要同步停止,一直要到對方的聲音正常地出現我才能回過神來。每次收工衝到醫院,看到祖母還坐在外頭念經,我才能感受到自己還在正常地呼吸。
漫漫的長夜或者跟祖母一起禱告,或是回憶公公的點點滴滴。等到加護病房會客時間一到,我們才能進去看他。每次進去,圍在他身旁一堆熒屏上的數字就掉落一點。那一點點,就如我的心被刮掉一塊般。祖母不是握著公公的手,就是摸著他的頭,輕輕地跟他說話,要他安心,然後在他旁邊為他念經。有時候公公像是聽懂了似的,看著祖母點了點頭,有時還不自主地流下淚來。我不懂祖母哪來這麼大的力量可以承受這一個與她生活了半個世紀的男人即將要離去的事實。祖母要我給他唱歌,我依偎在他耳朵旁唱《綠島小夜曲》,卻怎麼也唱不準音。他倒也像是喜歡地點了點頭。我撲在他的身上哭了起來,第一次,他沒有話語安慰我……
就在那幾天中,家裏人告訴我,院子裏的那棵桂花樹,那棵跟我公公聊了一輩子天的桂花樹枯死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點多,他終於不願意再跟機器作戰了。熒屏的畫麵歸零。
過了幾天,在替公公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用過的牛皮紙袋,上頭寫著“劉若英小朋友收”。旁邊公公還用毛筆附加寫上“代若英孫女保存之郵票一九七一年”。我都忘了自己曾經收集過郵票。打開來看,全是一些完完整整一套一套的舊郵票,還有幾張我在讀幼稚園時老師發的隻有手掌般大的,上頭印著“獎”的紙片。所以將軍公公畢竟不是無時無刻隻有民族大義,孫女也是很寶貝的。望著這幾個簡單的毛筆字,我仿佛不意窺見他堅毅的軀殼裏那柔情的心靈。而牛皮紙袋,每一個珍惜使用的紙袋,原來可用來包裝他無微不至的心意。
我帶著這份再珍貴不過的牛皮紙袋走出門,看見那棵確已枯掉的桂花樹,競聞到撲鼻的桂花香。隻是,今年滿溢的香氣不再出自院子的桂花樹,而是從更深更遠的地方飄過來,穿過千山萬水,從我公公所在的地方飄過來。
長在心上的樹
◎文/劉萬裏
爺爺走後的當天,奶奶就開始砍樹。她要砍去長在她心頭上的樹。
奶奶的一生竟和一棵樹有關。
我小的時候,奶奶經常望著門前的樹發呆,這是一棵槐樹。我就問,奶奶你看啥?奶奶說是看樹。我心下奇怪,這樹有啥看的呢?奶奶就說,這不是一棵普通的樹,這是一棵長在心裏的樹,等你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每年春天,槐樹就開滿了花,像落了一層厚厚的雪,雪花上飛滿了嗡嗡叫的小蜜蜂。我發現,每年槐樹開花,奶奶的臉上就布滿了笑容,看槐樹時眼裏就多了幾絲柔情。
一天,奶奶趕集去了。我偷偷爬上樹,摘了不少槐花,還弄斷了不少樹枝。我想讓媽給我做槐花飯吃。
下午,奶奶回來了,看見滿地的槐花,非常生氣。從不見她發火的,沒想到一旦發起火來是那麼可怕!她漲紅著臉,揚起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哭著向媽媽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