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頭發,笑眯眯的外婆早已等在門口。她嗯啊地應著母親的問候,伸手擋開母親雙手捧過的糕餅,蹲下身拉我到她懷裏去,硬硬的手指摸著我的頭,笑著說:“俺家亮亮又長高哩。”我卻嘟著嘴,老大的不高興,我不喜歡這裏,我覺得這裏不是我的家。
一家人笑語歡聲地往屋裏去,除了被母親踢了一腳的我。
屁股的疼痛,使我抽著鼻子,滿臉的痛苦狀,外婆悄悄地塞一塊糖給我,然而不管用,我含著糖,嘴裏嗚嗚地響。
午飯的時候,外婆端上一盆餑餑來。
餑餑的樣子,很像我們所說的饅頭。或者它就是饅頭,隻不過叫法不同罷了。外婆蒸的餑餑,實在好吃得出奇,剛出鍋的時候,帶著微微的黃,不似城裏食品店的饅頭,白得紮人的眼,叫人一見便失了胃口。抓一個餑餑在手裏,軟軟的燙一燙手,整個人都曖了起來,連心都軟軟燙燙的。就著騰騰的熱氣,盡著性地咬一大口,嫩嫩的香便流滿了嘴,滾滾地淌到胃裏去。軟軟甜甜的滋味,留在舌齒之間,叫人難以忘懷。
然而,我最難忘的,卻是外婆精心調製的刀削麵。
第一次吃到外婆的刀削麵是在母親走後不久。自小生活在母親身旁的我,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嘴一張,外婆的糖塊劍拔弩張地飛了出去。還未等外公外婆反應過來,我已哇哇地痛哭起來。
外公古銅色的臉上立時滲出了汗珠,他喂我糖,給我買花花綠綠的貼紙,甚至用肩膀馱著我去看大牛家娶媳婦。我卻絲毫不理會急得團團轉的外公,自顧自地,張著大嘴號啕痛哭。
外婆一聲不響地看著我,她悄悄走去了廚房,在那裏叮叮當當地忙了起來。當我哭到蕩氣回腸之時,外婆也顛著小腳送出一碗麵來。
一陣異香使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吃吧,孩子。”她挑著麵往我嘴裏喂。
遲遲疑疑地,我咬了一小口。這的確是一小口,小小的嘴,輕輕地咬,但就是這一小口,卻足以令我破涕為笑,我吮著舌頭,響響地嚼著麵,雙眼再也離不開那碗和筷子。
從此,每當我哭鬧的時候,外婆總要做麵給我吃。
我至今也無法知道外婆是如何將一碗普通的麵做到如此好吃的。聽外公說,外婆年輕時便長於做麵,尤其是刀削麵,更是出名的好吃。我曾親眼見過外婆做麵,那的確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來的。首先,你必須有一身的力氣,否則,單是做麵條的麵你便揉不來。揉得小了,麵軟,剛一出鍋便粘在一起,縮成一坨麵糊,吃不出任何味來。外婆揉麵的時候,總是用著全身的氣力,使勁地壓下去,又用力地揪上來……直到那麵硬到當當響,外婆才去揭開那口特大號的鐵鍋。
削麵更是一個細致活兒,完全可以用賞心悅目來形容。外婆把笨拙的菜刀靈巧地上下揮舞,飛動的刀片仿佛翻飛的蝶翅,刀刀都險險地擦過手指,卻永遠不會削上去,閃著寒光的刀口吞吐著粉白的玉片,飛花濺玉地落人滾開的水中,晶瑩的水花落到鍋沿上,滋啦啦叫著滾回鍋裏去。
麵雖要精揉細削,精華卻全在湯中。外婆所用的湯料,不過是紫菜海米和蔥薑蒜白之類,最多加一個雞蛋,這一鍋的鮮味兒就齊全。滾滾地煮一會兒,熱熱地撈上來,再燒一大勺油花兒四散的麵湯,畫龍點睛般地點幾滴香油,無上的美味熱氣騰騰地橫空出世了。
抱著外婆家特大號兒的海碗,一路倒著手到屋裏去,趁熱呼啦啦地吞一氣,那滋味兒,玉帝都坐不穩。
舉著那碗麵,吧唧著嘴去逗鄰家的狗子,是我那時最愛做的事了。
做得多了,死沒出息的狗子就哭起來,這時候,慈愛的外婆便叫狗子進來,要我分一半給他吃。我若高興,便挑幾根給他,若是心裏煩,我就把碗抱在懷裏,死也不鬆手。笑眯眯的外婆也隻好另做一碗來。
現在想起來,在外婆家的那幾年,大約是我這幾十年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光了。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外婆卻日漸蒼老起來。她挺直的腰杆彎了下去,矯健的步伐也開始蹣跚,無法再時常做麵給我吃了。我也漸漸懂事,不再纏著她要麵吃。我不想看到她滿頭大汗地做麵的樣子,真的不想。
初中快畢業的時候,母親要我回城去考高中。我不願離開外婆,便處處躲著母親。母親無奈,隻得叫外婆來勸我,外婆卻一聲不響,她佝僂著腰,一步一挪地去了廚房。
中午的時候,母親喊我吃飯,我沒有吱聲,外公來叫,同樣沒有回答。直到外婆來了,我才磨蹭著走出門去。但我被驚呆了,我被桌子上滿滿的一鍋麵驚呆了。我回頭看著外婆,外婆眼紅紅的。她撈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細心地調上香油和醋,顫巍巍地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