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萬家團圓的夜晚,張森體味不到天倫之樂,有的隻是徹骨之痛。
這時,安徽老家的弟弟打來了電話。
弟弟說,哥,你不是說好帶嫂嫂和小麗一起回家過年的嗎,怎麼突然就不回來了?
張森忍住內心的痛苦,說,本來想回去了,廠裏的活太多,老板讓我們留下來幫他,他平常對我們很好,不能扔下廠裏的活不管。你在家裏,好好照顧爸媽,告訴他們,我們一切都很好,不要掛念。
弟弟說,爸媽的身體比以前好些了,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們的。你們在外麵,也要保重。本來我想你們要是回來,我就把對像帶回家給你們看看的,遺憾的是你們沒有回來。對了,爸媽都很想念你們,特別是小麗,他們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等你們回來吃是,結果他們空歡喜一場,爸還有些不高興呢。
張森說,你好好對爸說,我也很想念家裏人,有時間一定會回去的,告訴爸,下次回去,一定多住段時間,好好陪陪他。
弟弟說,爸想讓你把小麗送回來,在老家上學,一來老人歡喜和孩子在一起,二來也給你們減輕些負擔,你們考慮一下吧,小麗也很快就要上小學了。
張森強忍住自己的情緒,強裝笑臉,他笑著說,好的,我會考慮的。
弟弟說,爸媽就在旁邊,他們想和小麗說話。
張森說,秀梅帶小麗出去了,和工友們一起過年,一會我也要去。就讓我和爸媽說幾句吧。
其實,他不知道怎麼對父母親說。他不能告訴他們小麗丟失的事情,如果把此事告訴他們,這個年他們就不要想過好了。他一直想,如果能夠找到小麗,找到後說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找不到的話,以後再找恰當的時機說。在電話裏,張森可以感受到父母的關愛和情感,也可以感受到家鄉過年的喜慶氛圍,可以聽到鞭炮的聲音。掛了電話,張森怔怔地坐在那裏,腦海一片混沌。
外麵同樣有鞭炮聲傳來,窗外還有焰火炸出美麗的煙花。這些仿佛都離他很遠,離他們這個小家很遠。這是個殘缺的小家,充滿了哀傷和無奈。
胡秀梅回來時,已經深夜了。
張森趴在飯桌上睡著了,他的手上還拿著女兒的照片。
胡秀梅從他手中取出那張照片,凝視。不一會,她淚如雨下,抽泣起來。胡秀梅的抽泣聲吵醒了張森。張森站起來,說,秀梅,回來了,我趕緊給你熱菜去。說著,就把桌子上的菜端進了廚房。
胡秀梅說,張森,別弄了,我不想吃,吃不下,況且我在廠裏吃過晚飯的。
張森說,今天過年,團圓飯一定要吃的,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也該餓了。
胡秀梅說,人都不齊,團什麼圓?
張森聽了她的話,呆立在那裏。
胡秀梅沒有再說什麼,躺到床上去了。
張森清楚胡秀梅心中的哀傷,他也沒有說什麼,有時,話說多了反而會讓對方更加不快。他覺得自己餓了,也該餓了,他不是鐵打的,無論怎麼樣,總得吃飯。熱好菜,他獨自坐在飯桌前,歎了口氣,吃喝起來。他心裏和妻子一樣難過,妻子選擇沉默地睡去,他卻用酒菜填塞自己的胃,緩解自己的情緒,其實,那些酒菜什麼味道,他根本就沒有品嚐出來,吃什麼都一樣,沒有區別。
突然,胡秀梅從床上彈起來,瞪著眼睛喊叫道,你吃東西能不能夠小聲點?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胡秀梅總是會突然爆發,利用各種借口爆發。張森理解她,一般在她爆發時,他不會吭氣。事後,胡秀梅會和他道歉,他也不會怪妻子,況且,女兒是他弄丟的,妻子朝他發再大的火,無論怎麼埋怨,他也應該受著。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張森也上了火,他大聲說,我怎麼大聲了?你睡你的覺,我吃我的東西,又怎麼礙著你了!
胡秀梅說,你成天就知道吃喝,你管過女兒的死活嗎,她現在在哪裏,你知道嗎?你怎麼不去找?女兒現在不知生死,你吃得舒服喝得有意思嗎?
張森渾身發抖。
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胡秀梅的話擊中了他的軟肋,他還能說什麼。張森憤怒地把酒瓶子砸在地上,怒視著胡秀梅。
胡秀梅衝到他麵前,指著他的鼻子說,你還有種了,本事沒有,脾氣倒越來越大了,砸呀,把家裏的一切都砸了,這日子不過了!
張森瞪著她。
胡秀梅說,你有種去把小麗找回來,朝我恨什麼!
張森終於爆發,嚎叫道,你別逼我,別逼我!你以為我好受嗎,我成天像個罪人一樣過日子,找不到小麗,我心疼得流血!今天是大年夜,我一直等著你回來,希望能夠相互安慰,希望能夠一起麵對,可是,你一回來就不給我好臉色看,我是什麼?我是什麼東西?我容易嗎,我難道不想找回小麗嗎?
胡秀梅哭喊道,你去找呀,現在就去找呀……
張森說,我去嗎,我去,馬上就去……
胡秀梅忍不住嚎啕大哭。
張森打開門,氣呼呼地揚長而去。
外麵,很多人家開始開門放鞭炮了了。張森沒有準備鞭炮,也沒有準備煙花。要是往常年,他會買些煙花,放給小麗看,小麗可喜歡煙花了。走在冷風中,張森想象著小麗看到煙花在空中絢爛開放後歡樂地跳躍的樣子,就異常難過,仿佛有無數隻蜈蚣在撕咬他的心髒。
今夜,所有的喜慶和歡樂都是別人的,和他無關,也和胡秀梅無關,更和小麗無關。
6
2010年7月的一天。胡秀梅的一個工友從湖南回來,給她帶了一塊臘肉。那塊臘肉是用報紙包著的放在塑料袋上的。回到家後,胡秀梅把臘肉掛起來,把包臘肉的《瀟湘晨報》放在了桌子上。就是因為這張報紙,張森得到了女兒的消息。
張森回家的時候,胡秀梅正在廚房裏做飯。
他走到廚房門口,對妻子說,我回來了。
胡秀梅冷冷地說,回來就回來,沒有必要向我報告。
張森沒說什麼,自從女兒丟了之後,他已經習慣了妻子的各種言語。妻子罵他損他,甚至是打他,他都可以忍受。可是,有一點他無法忍受。作為男人,他也有性衝動,在某些夜裏,他企圖做些什麼事情時,就會被胡秀梅一腳踢下床。胡秀梅扔過來一句話,找到小麗再考慮這事吧,在找到小麗之前,我沒有興趣做這事。這話讓他癱軟,讓他覺得生不如死。他會用拳頭拚命砸自己的頭,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張森坐在飯桌旁,隨手拿起了那張包臘肉的《瀟湘晨報》。
在第二版的社會新聞欄目裏,他看到了一幅照片。
張森愣愣地看著這張照片。
過了好大一會,他大喊道,秀梅,秀梅,我找到小麗了……
胡秀梅沒有激動,而是從廚房裏扔出來冷冷的一句話,別做夢了!
張森拿著報紙衝進廚房,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你看,你看,這是不是小麗,你看那臉蛋,你看那眼睛……
胡秀梅張大了嘴巴,照片上的那個女孩的確是小麗,小麗是她親生女兒,一看就可以肯定。
照片裏的小麗抱著一摞報紙,在街頭向路人兜售,她臉上沒有笑容,那雙大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迷霧,失去了往昔的天真爛漫。照片的文字介紹說明,這個女孩每天在街頭賣報,應該引起社會的重視,是誰會讓自己的孩子如此?
張森說,我馬上走,我要去長沙找回小麗。
胡秀梅流著淚說,我也去,我也去……
張森說,還是我一個人去吧,放心,我一定會把小麗找回來的。
胡秀梅把銀行卡給了張森,說,這幾個月我們賺的錢全部在這裏,你帶上,一定要小心,別再被人騙了,也要注意安全,這世界亂糟糟的,我都害怕。
張森說,我不會再被騙了,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連夜,張森帶著那張報紙,踏上了開往長沙的列車。
長沙對張森來說,是個陌生的地方。初來乍到,還是有些忐忑,可是想到女兒,他就無所畏懼了,況且,像在鄭州那樣的事情都經曆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他來到照片中的那條街上,尋找著女兒。一連找了兩天,也沒有見到小麗的蹤影。他拿著那張報紙,詢問路人,請問,你見到這個女孩了嗎?有的說沒有看見,有的說前幾天見過。有好心的路人問他,這個女孩是你什麼人?張森說,是我女兒,春節前在廣州火車站丟失。他說,那一個是被人販子賣了,報紙都登了這事,恐怕她現在是不會上街賣報的了,長沙那麼大,你要找到孩子,就像大海撈針,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你就拿著這報紙,去找報社記者,讓他們給你寫篇文章,發動大家幫你找,這樣或者能夠盡快找到你女兒。張森連聲說,謝謝,謝謝!
張森來到了《瀟湘晨報》社門口,遲疑著,不敢邁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膽怯什麼。
張森心裏在罵自己,你他媽的就這點出息,進去呀,找記者,把一切都告訴他們!為了小麗,你有什麼不敢做的事情!
他鼓足了勇氣,正要走進報社,這時,從報社裏走出來一個矮個子胖乎乎的男子。他看了張森一眼,停下了腳步,對他說,你找誰?男子眼鏡片後的眼睛透出一股銳利的光芒,張森剛剛樹立起來的信心受到了打擊,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找記者。男子笑了,溫和地說,你是不是來爆料的?別害怕,我就是記者,我叫袁複,有什麼事情可以和我說。張森說,我要尋找我丟失的女兒,你們報紙登了她的照片,她就在長沙,可是我無法找到她。袁複說,你有那張報紙嗎,讓我看看。張森從包裏拿出那張報紙,遞給他,說,我女兒就是照片這個賣報紙的女孩。袁複歎了口氣,說,走,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袁複把他帶到了報社旁邊的一個咖啡館,張森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對麵。袁複笑著說,喝點什麼?張森從來沒有喝過咖啡,搖了搖頭說,什麼也不喝,我不渴。袁複說,沒有關係的,喝點什麼吧。張森說,隨便,隨便。袁複點了兩杯藍山咖啡,然後和他交談起來。袁複邊喝著咖啡,邊聽著張森的講述,同時做著筆記。他們在一起聊了兩個多小時,張森瘦削蒼白的臉在講述的過程中一會變紅,一會變青,他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眼淚也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滑落。袁複的眼睛裏充滿了同情和憂傷。他們聊完後,袁複喝掉了兩杯咖啡,而張森麵前的那杯咖啡還滿滿的,他一口也沒有喝。
第二天,《瀟湘晨報》發表了袁複寫的文章《一個父親的尋女之路》。
這個世界冷漠和熱情並存,不少熱心的長沙人幫助張森尋找孩子。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張小麗還是杳無音訊。
也許,她早就離開了長沙,被賣到別的地方去了。
那些人販子不是傻瓜,他們看到第一刊登的張小麗照片的報紙後,也許就把她藏起來了,不會讓她在長沙再次露麵。
拍那張照片的王子證實了這一點。
王子是個女大學生,喜歡拍照。那天,她看到街頭有個小女孩在賣報,就拍下了這張照片,發給了報社,沒想到刊登出來了。照片發表後,王子又去找那個賣報的小女孩,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她知道這小女孩一定有蹊蹺。果然,她是個被拐賣的孩子。當王子見到張森時,她說,你怎麼那麼不小心,不看好自己的孩子呢?張森羞愧難當痛苦不堪無言以對。王子見他如此,於心不忍,當她得知張森找女兒十幾年的積蓄被騙光,現在為了省錢找女兒,每天晚上都露宿街頭時,動了惻隱之心,把他帶回了家。
王子對父親說,爸,我們家還有間空房,就讓他住吧。
王父也是善良之輩,同意了女兒的提議。
王子替張森擔憂,也替張小麗擔憂。
她說,當時我看到她時,心裏像是被刀紮了一下,疼痛極了,我想,她爸爸媽媽怎麼忍心讓這麼小的一個姑娘出來賣報。我拍完照片,走到她麵前,她抬頭望著我,眼神迷離地求我買她的報紙,還說,如果報紙賣不掉,回去會挨打的,還會餓肚子。我不忍心,買了份報紙。
張森聽著她的話,覺得萬箭穿心。
王子說,張森,一定要找到小麗,我也會幫你的。
張森哽咽地說,謝謝,謝謝。
王子不可能和他一起到處尋找張小麗,她隻能用自己的方式幫助他。王子在自己的微博上號召網友幫他尋找小麗。王子還給他注冊了一個新浪微博,讓他把自己的情況和聯係方式寫成文字,發在微博上,讓更多的人關注他,幫助他尋找愛女。張森異常感動。
過了幾天,張森離開了長沙,到別的城市去尋找女兒了。
看到街上那些要錢的孩子,張森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女兒。他不知道女兒現在是不是在另外一個城市裏賣報,或者被逼去討錢,也許還做著更加苦難的事情。他不敢多想,腦袋會炸掉。在找到孩子之前,他不想回東莞去了,他要一直尋找,每個省每個城市去尋找,直到找到小麗為止!他知道,小麗在等待和期盼,希望爸爸突然出現在她麵前,把她帶回溫暖的家。胡秀梅也同意他這樣做,她說每個月的工資發了,都會打到他的銀行卡上,讓他安心尋找女兒。
7
2012年3月6日,在福建廈門尋找女兒的張森接到了一個電話,讓他趕快上網看看,有張網友隨手拍的要錢女孩是不是他女兒張小麗。給他打電話的人叫朱文遠,是個網絡打拐的誌願者,網名叫奔跑的豬。
張森趕緊找了家網吧,登陸了新浪微博。
張森看到了朱文遠@給他看的那條微博,照片上的女孩子坐在地鐵口要錢,盡管孩子在長大,和三年前有了變化,可是,那模樣還在,特別是那雙眼睛,他隻要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女兒,這是一個父親的直覺。
他馬上打通了朱文遠的電話,焦急地說,阿豬,我看到照片了,是我女兒,是我女兒!
朱文遠說,那你趕快到上海來,發這條微博的網友就在上海,他上班路上看到就拍下來了,我看有點像你女兒,就告訴你了。不羅嗦了,我問問那網友,是在哪個地鐵口拍的,我馬上過去看看,如果還在,我先把人看好,你趕快過來!
張森說,好,好,我馬上過來!
坐火車到上海要十多個小時,況且現在這個時候不一定有車,他查了一下飛機航班,發現兩小時之後有一班飛上海的飛機。他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直接前往機場,乘坐這班飛機趕往上海。
兩年多來,他跑遍了中國的十幾個省市,到哪裏都省吃儉用,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像個乞丐一樣,不要說坐飛機了,就是坐地鐵都是十分奢侈的事情。可是這回,他顧不了許多了,他要坐一回飛機。在往機場趕的路上,他打了個電話給妻子。聽到女兒又有消息了,胡秀梅在電話裏哭了,她邊哭邊說,張森,不管你坐什麼飛機去,哪怕是坐火箭也得趕快去,你不要管錢的事情,我做牛做馬也要供你去找女兒!
妻子的話讓他感傷,說實在話,他已經沒有眼淚了,都流幹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三年來,張森經曆了很多艱難困苦,麵對所有肉體和精神的折磨,他咬著牙一步步走過來,隻要能夠找到女兒,一切他都可以承受。長沙之後,他一直沒有女兒確切的消息,很多時候是捕風捉影,就是捕風捉影,他也不會放過任何一點機會。現在,他知道女兒在上海,他希望這次能夠找到她,把她帶回家,給她溫暖和愛。也隻有女兒,才能讓他找回溫暖和愛。他期待著。
可是,他能夠找回女兒嗎?